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正德門敞開著,迎著進宮上朝的官員,三三兩兩,星星點點的火光照著通往太極殿的路。
“怎么回事?這大半夜的上什么早朝?”
“誰知道吶,咱們這位脾氣大著呢,少說兩句,小心隔墻有耳……”
“我瞧著旁邊那堆兒也在議論,說咱們這位身體還沒好呢,大半夜的瞎折騰,保不準誰又要倒霉了?”
“誰?祁王跟齊家都沒了,這會兒又冒出了新人證,上頭可什么答復都沒有呢,還能在這個空檔動誰?”
有人伸手比了個四,別人沒看清,問他干啥呢。
他左右瞅瞅,壓低聲音說了個四。
立刻遭到別人的反駁,“四殿下現在動不了,沒憑沒據的,不是遭天下人嗤笑嗎?”
周圍有人小聲附和。
也有人不服氣的嗤了一聲,“你們怎么知道皇上沒有證據?”
周遭靜了一靜,往前后左右看了看,也沒瞧出是誰說的。
不多時,到了太極殿,眼睛頓時一亮。
太極殿外的廣場四周,排列著千盞宮燈,將整個廣場照的恍若白晝。
文武百官忙列隊,等著太監場合進殿開早朝。
半個時辰后,盛文帝被肩輿抬著,走了過來,身后壓著幾個宮女太監。
眾人紛紛抬頭掃視,有些莫名。
肩輿在踏上廣場臺階時頓了一會兒,盛文帝逡巡了一圈,才虛弱的癱在椅子上,看了眼袁青。
袁青高聲唱喝,“上朝!”
說罷,跟著盛文帝的肩輿,率先進了太極殿。
太極殿內,同樣亮若白晝,燈光打在光潔的地板磚上,耀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有官員輕聲嘀咕了一句,揉了揉眼睛,被袁青冷冷掃了一眼,他忙陪著笑朝袁青點點頭。
盛文帝坐上龍座,身子發軟靠著,不似往日那般注意形象,虛弱的招了招手。
袁青忙走過去,彎腰湊在盛文帝唇邊,聽他說了幾句吩咐,連連點頭后,站起身子。
朝底下高聲唱和,“上朝!”
文武百官紛紛跪倒,“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盛文帝抬手,袁青唱,“平身。”
眾人起身,站在素日的老位置,偷偷往上翻看盛文帝。
盛文帝一副虛弱至極的模樣,喘了幾口氣,余光掃了站在太子身后一步外的閑王一眼,才出聲,“諸位愛卿,深夜招你們前來,是有一件關乎天啟皇位傳承的大事,朕欲……與你們商量一二,看如何處置。袁青,將人帶上來!”
“是!”袁青垂眸,步下臺階,快步朝太極殿外走去。
有人想起適才看到盛文帝是帶了幾個被押的太監宮女來的,你看我,我看你,一股不好的預感紛紛涌了上來。
一大部分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閑王與太子身上。
太子眉頭緊蹙,臉色控制不住的難看,什么是傳承皇位的大事?父皇這是要干什么?廢了他這個太子嗎?
換誰當太子?
老四?
他一個剛給父皇下過毒心腸歹毒陰狠的東西,也配?!
閑王面上不露聲色,眸底卻波濤洶涌,心底更是壓抑不住的不安直往上涌,父皇剛才看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他想干什么?
剛滅了齊家,殺了祁王,又出現了新的人證,各種有利的證據都偏著他,父皇沒有新的證據證明下毒一事確是他所為,那就不能動他,也不能動周家。
所以……
父皇今兒個這一出,是要鬧什么?
他面露遲疑與困惑,緩緩抬起眸子,去看盛文帝,恰迎上盛文帝直射下來的目光,陰冷濕淡,像極了一條蛇看著獵物……
閑王頭皮一陣發麻,后脊背蹭的竄上來一股冷意,刺激的他身子猛的打了個擺。
這是怎么了?!
父皇怎么會這么看他?
閑王垂下頭,神情略顯慌亂,眼珠摳著潔凈的能照見自己影響的地板磚,腦子快速運轉。
他這幾日做了什么?
除了人證,拉攏一些祁王留下的官員,別的……
他什么都沒做。
難道?
是他拉攏官員的事被父皇知曉了?
不,不可能。
他做的極為隱秘,都是確定了這些人先投了太子殿下,才又找人悄悄接觸的,所以這些人表面上都是太子的人,跟他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那是為了什么?
閑王百思,不得其解,去看后面的周老丞相,周老丞相微不可察的朝他搖了搖頭,閑王忙斂了心思,站好。
這兩人困惑,文武百官更是不明其意。
很快,盛文帝就幫眾人解了惑。
袁青帶著神情萎靡的幾個太監、宮女進了太極殿,“圣上,人犯已帶到。”
人犯?!
眾人的神情又開始莫名不解了。
盛文帝擺手,“讓他們把今日所作所為,當著文武百官與太子、四皇子的面,再從頭到尾,仔仔細細,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能漏的,重新說一遍!”
袁青應聲,垂頭看著幾人,聲音發冷,“聽清楚圣上的話了嗎?說的叫大家伙都明白了,圣上或許賞你們一個全尸;說的不明白……不但你們死無葬身之地,你們在宮外的家人……也別想有什么好下場!”
幾人身形劇烈搖晃,身子抖的不成樣子,離袁青最近的一個宮女一下趴在地上,已經烏青的頭磕在地上,嘭嘭作響。
“皇上開恩,奴婢說……奴婢一人做事一人當,奴婢說,奴婢一字不漏的說……”她滿臉淚水,神情驚懼至極,卻能將話說的清晰。
盛文帝看了袁青一眼。
袁青點頭,“就你吧,說。”
“奴婢紅葉,是……是荏苒宮伺候云嬪娘娘的灑掃丫頭,奴婢七歲就進了宮,跟紅玉姐姐一樣,是……是四殿下的人!”
她此話一出,閑王的眼睛猛的睜大,不敢置信的盯著那宮女的背影。
文武百官愕然抬頭,目光在閑王與宮女身上來回打轉。
那宮女似沒覺得她的話引起了什么轟動,繼續道,“紅玉姐姐待奴婢很好,皇上……皇上中毒那天,奴婢瞧她神色有些……慌張,平日里手腳都很利索的,那天連出了幾個錯……哦,這點他們幾個都可以作證的。奴婢擔心她,就多問了她幾句,她卻跟奴婢說讓奴婢不要理她,說她恐有大難臨頭,讓奴婢有多遠離她多遠,她若出事,也絕對不可以出聲,更不能讓別人知道我跟她都是四殿下的人……”
紅葉說到這里,停了一下,頭嘭嘭撞在地上,聲嘶力竭,“皇上明查!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她要謀害皇上!奴婢若知道,拼了命的也會攔著她的!皇上……”
“賤人,你敢說謊陷害本王!”
閑王聽她要坐實紅玉下毒一事,再忍不住,大步上前,一腳踹在了紅葉心窩處,將她踹翻在地。
“啊!”
紅葉慘叫一聲,吐出一口血,捂住心口迅速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疼的衣服很快被浸濕透,“啊……疼,疼死我了……皇上,奴婢句句實話,四殿下……惱羞成怒,要殺了奴婢滅口……”
閑王大怒,還要再補上一腳,被袁青伸手攔住,冷聲提醒,“四殿下,這是太極殿!”
“她說謊害本王!”
閑王咬牙,看紅葉的目光恨不得將她活吞了。
袁青淡聲,“圣上自有公斷,四殿下還請稍安勿躁。”
公斷?!
閑王心中冷笑,他的好父皇怕是巴不得被這賤人坐實了下毒的事,好拿他跟周家開刀!
可惡!
“咳咳……”
兩道輕微的咳嗽聲響起,熟悉的聲音,讓閑王他僵著身子微轉,看到周老丞相正朝他微微搖頭,因憤怒燃起的火焰噗的一下熄滅,深深吸了一口氣,轉回自己的位置。
盛文帝在上面瞧見祖孫倆的互動,神情陰霾。
袁青也蹙了蹙眉,叫紅葉,“你繼續說,還有什么?”
紅葉揪著胸前的衣襟,竭力控制著身體因疼痛與驚懼害怕帶來的顫抖,“奴婢……奴婢萬萬……萬萬沒想到紅玉姐姐暴露后,四殿下他派人找到了奴婢……”
閑王霍然轉頭,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似想到了某種可能性,面色大變!
可不待他反應過來,紅葉已經說完了,“……他讓奴婢借云嬪娘娘的名義,在送羹湯時再給皇上下毒!”
太極殿內,一陣嘩然。
“這……是個什么意思?”
片刻后,有人問出了聲。
“四……荏苒宮是四殿下派眼線下的毒,見皇上無礙,又派了人二次下毒,想……害死皇上!”
有人給出了答案。
嘩然聲霎時變了,寂靜的有點瘆人。
文武百官的視線追到了閑王與周老丞相身上,還有一部分落在紅葉身上,眼神古怪。
若說方才他只是擔心紅葉的供詞會造成紅玉的下毒,坐實他與周家的罪名;那這會兒,閑王已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
這個名叫紅葉的是他們府埋下的暗樁?他怎么不知道?!
他派了人找她,給父皇二次下毒?他怎么不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
隨著紅葉的坐定,其他幾個宮女與太監紛紛附和了她的話,證明他們親眼看見紅葉在羹湯里下了毒,并看著盛文帝喝了兩口,毒發吐了血。
盛文帝隨后又叫了幾個太醫進殿,太醫也確認了紅葉與幾個宮女、太監的話,查出的毒與上次一模一樣。
結果出來,文武百官幾乎是駭然的將目光聚焦在閑王身上。
閑王頭腦發懵,去看周老丞相。
周老丞相的臉色比他的還要難看。
盛文帝在高座上,瞧見他們的神色,露出一抹嘲諷的笑,“老四,你還有什么話說?”
“父皇,她說謊!”閑王咬著牙,居高臨下審視著紅葉,“你是誰?為什么要陷害本王?本王與你無冤無仇,你……”
“四殿下大概是忘了,奴婢一家都在四殿下的府中當差。”紅葉輕咳,想笑卻牽動心口的傷,吐了一口血出來,“殿下以奴婢家人做要挾,奴婢不敢不從……”
閑王肝膽俱裂,她這是要害死他!
她這是要讓那老東西要了他的命!
“你父母是誰,本王都不知道,何來要挾?!你……謊話連篇,誣陷皇子,就不怕皇上查明了真相,誅連你九族?!”閑王神情陰冷,面色幾近猙獰,一雙眸子掩飾不住的殺意。
紅葉往袁青的方向縮了縮,似驚恐害怕到了極致,“袁……袁公公,你答應過奴婢,只要奴婢說出真相,你就……保奴婢全家性命,四殿下他要殺人滅口,他要殺我全家,袁公公,你救救我爹娘他們……”
袁青嗯了一聲,“圣上答應的事,就一定會辦到。”
紅葉虛弱一笑,眼中透出迷離的光芒,抬起頭,看了閑王一眼,“四殿下,您這種人……意圖謀害親生父親,以圖登上皇位,心思齷蹉骯臟,根本不配當皇帝!”
說完,還張口啐了一口。
閑王臉色乍青乍白,轉身撩袍跪地,“父皇,兒臣冤枉,兒臣根本不認得此女,更沒有讓她二次下毒害父皇,還請父皇明查……”
“咚!”
“啊!”
一聲肉體碰撞,一陣殿內驚呼,閑王回頭,就看到那個叫紅葉的宮女一頭撞在了柱子上,當場死亡。
袁青擺手,立刻有太監上前,將尸體拖了出去,清洗了地面。
很快,殿內恢復如常。
“你說她冤枉你?陷害你?”盛文帝撥了撥扶手上的龍頭,眸底掠過譏諷嘲弄,面上露出幾分漫不經心,“她為什么要冤枉你?陷害你?”
“她……”
閑王張口正要分析道理,卻在看到盛文帝眸底的嘲弄與面上的漫不經心時,頓住。
聯想前后幾次,父皇看他的眼神,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他霍然轉頭去看袁青。
袁青低垂著眸子,神情似乎看不出什么,卻又能看出什么,閑王覺得,袁青與他父皇一樣,怕是早知道會造成什么樣的結果。
所以……
紅葉就是父皇的應對!
應對他們安排的假人證!
父皇想殺他!
他還是要殺他!
“為什么?”他僵著身子,轉向盛文帝,沒在解釋什么,只寡淡的開口,問了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