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另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很快在廚房門口停了下來。
香珠轉頭看去,猛然一怔。
就見陳池已然換上一身素白的孝服,頭扎孝帶,踟躕不前。
“陳池你……”
香珠的聲音戛然而止。
卻是她突然間想起,今日是陳池母親去世的第七天,也是民間習俗里所謂的“頭七”,又稱回魂夜。
據說在這一天,亡者的鬼魂都會返回家中,看望兒女親眷,以慰籍生者思念之情。
而在此之后,方才會轉世投胎。
陡然間,香珠想到了什么,心跳瞬間蹦上嗓子眼。
她僵硬著脖頸,緩緩轉過頭,看向正在微笑言語的僧人,整張臉都有些發黑。
“先……先生。你到底在和誰講話呢?”
周逸瞥了眼香珠。
“你愣著做什么?繼續啊,沒看到陳老夫人正在傳授你怎么做畢羅嗎……
……唔,是啊,我朝甜味劑以蔗糖為主,比較貴。而對于我們這些窮和尚,在里面夾點蔥做成煎餅或者做成鍋盔,也很可口啦。
……陳老夫人過獎,小僧對于面食只是略有心得,畢竟從前吃的多,可哪比得上老夫人您。”
廚房里,香珠鼻尖冒汗,張大嘴巴,足能塞進一個雞蛋。
“我……我怎么什么也沒看到?”
而在廚房門口,披麻戴孝的陳池雙眼通紅,無比復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漆黑暗沉的夜色,遮掩不住白袍僧人頭頂的瑩瑩白光。
乳白色的光華照耀下,那層與塵世隔絕,肉眼凡胎無法得見的灰色陰影里。
一名佝僂著腰的年邁婦人,正面朝灶臺,一邊做著畢羅,一邊笑著為僧人進行講解。
僧人認真聽著,時不時點頭,或是會心而笑。
而后,再重復給一旁神情僵硬呆若木雞的小侍女。
……
陳池的眼圈越來越紅。
兼職陰差的他,對于生死的理解,與常人不同。
魂隨氣,魄隨體,皆為人之命。
在他的理解中,肉身的消亡,并非生命的終止。
人死為鬼,鬼死為魙。
只有魂飛魄散,才是真正的滅亡。
一般來說,人死之后,魂魄便會飄散遠去。
可在他的娘親身上,卻發生了一件令他困惑不解之事。
逝世的那一晚,娘親的魂魄離開了肉身,可并未飄走,或是歸入陰土。
而是在停留在了逸塵師父的身旁。
直到那一刻,陳池方才開始相信,傳說中的佛門靈光,真的存在。
……它就藏于逸塵師父的腦袋里。
靈光照耀,鬼怪不侵!
光頭之下,魂魄不散!
縣里人皆在非議甚至痛斥他的不孝。
就連那位被他視如兄長的呂捕頭,對此也十分無法理解。
可只有陳池自己知道,他這些日子侍奉逸塵師父,何嘗不也是在守護著母親的亡魂。
然而,天下無不散宴席。
他最害怕的頭七之夜,終于到了。
“鐺……”
遠處的夜幕下,傳來一陣輕飄飄的梆子聲。
可傳入陳池耳中,卻讓他渾身一顫。
這聲響,并非來自人間打更人……而是一聲屬于陰間的“催魂鈴”。
正與僧人講著話的老婦人身體也是一緊,隨后放松下來,抬手而拜。
“多謝逸塵師父對吾兒的照拂,老身時辰已到,是時候告辭了。”
聽到這番話,陳池噙于眼眶的淚珠,終于忍不住迸流而出。
嘭!
他快步上前,雙膝跪倒在地,磕頭而拜:“娘!”
陳老夫人臉上浮起慈祥與不舍,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少年,卻摸了個空,方才意識到已是人鬼兩途。
“為娘看到你終于擺脫仵作的身份,日夜讀書,死后也能心安了。
從前是我們娘倆相依為命,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記住,是逸塵師父救了你,也是逸塵師父讓為娘能夠安心上路。
從今往后,不論發生什么,都要對逸塵師父百般恭敬,不得有半絲忤逆。”
陳池涕淚橫流,砰砰砰地叩拜地面,轉眼已是頭破血流。
“孩兒記住了……”
陳老夫人滿臉欣慰,朝向周逸再度一拜,隨后穿過陳池,向外走去。
小院中,身高五丈的牛頭陰怪表情古怪。
陳老夫人看到虛耗,不敢托大,規規矩矩叉手行禮:“見過行者。”
耗頭也很客氣,回以一禮,隨后目光落向正從廚房緩步走出的僧人,面露急切,欲言又止。
周逸瞥了眼耗頭,示意它稍安勿躁。
直到院中央那張不知何時擺放好的藤椅前,緩緩坐下,周逸方才懶洋洋開口:“來都來了,為何不進門?”
行于前方的陳老夫人,以及戀戀不舍緊隨其后的陳池,都是一愣。
月華彌漫,濃霧如墨。
隱隱甸甸的馬車聲,穿透夜色飄入院內。
緊接著,一輛由石馬牽拉的精美車乘停在了院旁。
車前有四名棨戟兵卒,玄甲烏盔,面無表情,寒若冰霜。
襜帷掀開,一名身著淡黃色裙袍,束發戴冠的婦人走了出來。
婦人年約三旬,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容顏娟秀,冷艷英氣。
當她腳尖點地時,濃厚的夜色仿佛被劈開的海波,向兩側涌蕩分散。
嗡!
陳池只覺腦中陣陣轟鳴,繼而萬籟闃寂,整個文和縣百里之地,鬼怪皆匍匐而跪,朝向女子立身之地而拜。
‘如此威勢,莫非是……百鬼之長,一縣之主!’
陳池瞪大眼睛,驚駭地看著對面的鬼婦,身體搖搖欲墜,只覺心臟快要蹦到嗓子眼。
他雖奉冥律走無常,可所接觸的都是一些道行淺薄的小鬼,譬如吊死鬼,落水鬼,餓死鬼等等。
就連侍奉逸塵師父的那位行者虛耗,在他看來都顯得無比高深莫測。
更別說如眼前神秘女子這般強大的陰怪了。
他急切地看向自己的娘親。
果然,娘親的魂體劇烈顫抖起來,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