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伸出手指輕輕一點。
撲面而來的道韻氣息如水中月影,消弭而散。
船頭搖櫓的夜云恢復自如,朝周逸深深一拜,抬起頭時卻露出困惑。
“那是……”
“是幾家術道門派,以及攔住他們的涇河水府。看樣子,已經斗過一輪。能別惹事就別惹事……嗯?阿彌陀佛。”
船艙內,周逸目光落向水底,靜了片刻,開始念誦無名佛經。
在這片水域下方,竟有著十幾條亡者魂魄。
都是近兩三日里,剛死不久的附近漁民船家,充滿了怨念和悲苦。
黑色小字中浮現出了他們臨死之前的回憶。
他們和往常一樣,在這里行舟打魚,維持生計。
雖然這一片水勢湍急,可他們早已輕車熟路,倒也不懼。
可從三天前開始,騎仙峽一帶狂風大作,生出了許多平日里所沒有的漩渦暗流,掀翻船只,將他們拖入江中,饒是水性再好,也難以脫身,只能葬命于江底。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然而……只是一群水蛟魚蝦而已,根本還不算神仙。”
周逸超度完亡魂,正欲離開,忽然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求…高僧…也幫幫我…”
周逸怔了怔,猛然抬頭,望向數里外的騎仙峽。
銀色的玉珠華蓋下,一群容顏俊逸、氣質高雅的男女,正居高臨下俯視著被困峽谷河道的術道門派。
其中一女,美貌絕倫,仙氣飄飄,無論容顏氣度都隱隱超出其余諸女一等,眼神卻極其淡漠。
周圍的男男女女對下方指指點點,有說有笑,唯她始終不咸不淡。
突然,她若有感應,又似心有靈犀,目光越過眾人,向遠處望去。
天水之間浪濤之上,空無一物。
“怎感覺剛才有一艘舟舸……”
被眾星拱月的水族公主低聲喃喃,臉上浮起一絲困惑。
不遠處,一名儀態偉然的美男子傳音問:“怎么了九妹?”
李九娘頭也沒回,語氣淡漠:“此處實在無趣,二哥,我先回去了。”
沒等那美男子開口,另一名錦衣玉袍、面若敷粉的俊秀青年笑道:“九殿下才剛來,別急著走啊,再過稍許,就能見到騎仙峽有名的‘盛景’了。”
李九娘低頭看了眼峽谷下方。
數十艘術道流派的丹舟法舸,此時皆已東倒西歪,七零八落。
一場“大戰”過后,那些術修們已然元氣大傷,再無力強攻騎仙峽。
人間有過橋稅,陰間有買路財,而在妖界水族之中,也有著收取龍門費的慣例。
騎仙峽,便是位于南庭江涇河流域的一道“龍門”。
也是術道流派從水路前往中土江左道的必經之地。
這些術道流派,因為不肯繳納“龍門費”,而被涇河水府的三條年輕一代的蛟子蛟女,率眾攔截在騎仙峽前。
而適才那涇河小龍所說的“盛景”,便是不久之后,術道流派被迫服軟、忍痛上貢的情景了。
讓李九娘稍感不解的是,這騎仙峽法陣,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開啟過,偏偏在三天前重啟,一些無辜漁民因此遭殃。
而那些術道流派明明可以轉走陸路,從陸地上前往江左道,可為何偏偏要在這里死磕呢?
一旁響起涇河水府眾公子小姐的嬉笑聲。
“怎么,九殿下可是同情那些人間術修了?”
“莫非九殿下看中了哪門哪派的俊俏小郎君?”
“哈哈哈,反正九殿下與我家小弟的婚事已被延期,九殿下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無妨的。”
“你說是不是啊小弟?”
聞言,那名面若敷粉的青年微微一笑,薄長的眸子陰柔盡顯,朝向李九娘躬身而拜:“九殿下若真看上了哪個小郎君,大可以說出,某定會盡力滿足殿下。畢竟我與殿下尚未完婚,無需被世俗禮節的所約束。說不定還能一起,呵……”
話雖如此,涇河小龍的目光卻從下往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身前佳人嬌嬈動人的身姿與肌膚,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
那名儀態偉然的美男子微微皺眉:“你二人婚期雖被延遲,可也需遵守禮法……”
幾陣大笑聲將他打斷。
“二殿下莫非不知道,我涇河這一代中,二姐、三哥與我,皆修的龍族原始之法。”
“小弟說的沒錯,我龍族就本該超然于一切禮法之上。”
“二殿下看小女子如何?咯咯咯。”
說話者分別是涇河小龍,涇河三公子,和涇河二小姐。
今日來騎仙峽阻攔人間術道門派,收取龍門費,也是他們三個帶頭。
至于一同前來的年輕男女們,則是一些涇河水府家臣的子嗣,能夠化作人形,自然也都有修為在身。
李九娘淡淡瞥了眼神色窘迫的二哥,傳音道:“這就是他們為我挑選的好夫君呀。若我四哥敖辰在,早就一口將這三個烏七八糟的小蛟給生吞了。你可知道,那涇河小龍,平日里沒少禍害凡間良家……”
南江二王子皺眉打斷:“九妹不要任性,你與涇河小龍的聯姻,是出生時就定下來的,關乎南江運勢,以及千萬生靈的命運。你也別再提那個胡作非為的老四了,到現在每天子時都還要回宮受戮鱗之刑。”
李九娘嘴唇動了動。
她還記得四哥敖辰那天受刑回來,滿身鮮血,隔著老遠對自己大笑傳音……“為兄擅自做主,定下公證人,不為別的,就是想要狠狠打那幫老家伙的臉。順便……遂你心愿。”
遂我心愿?
你又豈知小妹的心愿是什么?
我此生自會遵循血脈宏愿,守護四海江河。
可非得因此要我委身下嫁給一個劣跡斑斑的小蛟,來換取所謂的天龍之道嗎?
我雖出身真龍九子,可也曾向往逍遙自在,也曾心動過……
一襲雪白的僧袍從腦海中閃過。
須臾之后,被李九娘狠心掐滅。
她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叛逆逃婚,在那個南方小縣城里,陰差陽錯遇上一個至今難忘的凡間男子,結果……還是一個和尚。
自己都想笑啊。
神靈在上,若能助我擺脫這樁惡心的婚事,我愿化身天龍,為你護道。
李九娘默默禱告。
即便她知道,漫天神佛早已遁匿。
不遠處,突然掀起一泓大水。
水幕沖天,宛如一張透明的巨網,將一艘試圖過境的船舸阻擋了下來。
峽下術道流派,峽上的涇河諸人,全都朝那望去。
涇河小龍淡淡一笑:“又有魚兒入網了。也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弟子,一船三人,竟也敢去江左道尋仙緣。估計也沒多少油水可抽。”
旁邊眾人皆大笑。
李九娘卻愈發覺得厭惡,暗暗搖頭,便要離開,結束這場被長輩強迫來此的踏冬之游。
耳邊傳來二哥透著詫異的呢喃,“駕船的,居然是頭夜叉?”
“真的是夜叉?”
“一個水族先天之靈,竟然成為了術修的妖仆?”
“好大膽子!真是找死!哥哥姐姐們,看某上去收拾它!”
“咦,似乎不是術修門派,船里坐著的……好像是個光頭,還有個十分有料的小娘子喲。”
李九娘頓立當場。
心跳猛然加快。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越過峽谷大水,投向那艘被水陣阻攔下來的船舸。
隨后,她看到了那個坐在艙中喝著茶的白袍僧人。
正是那個和尚!
并且,那和尚也正在看自己,臉上依舊掛著讓人有些牙癢的笑。
一如夏末時的玉清水府,以及人間酒樓里。
“九娘,久違了。”
那僧人隔著山水合掌笑道。
李九娘心頭一顫,不顧周圍眾人詫異的目光,回施一禮:“才小半年而已,不算久吧。”
一旁的南江二殿下和涇河小龍同時皺起眉頭。
“是她啊,那個會變戲法的……”
船艙中的珠侍女也皺起眉頭:“咦,我竟然能看這么遠?”
周逸目光停留在多日未見的“鯉魚娘”身上,眼神格外專注,熾熱,深情……儼然在端詳一座金山銀山。
龍女雖妙,可惜,今日主持這座截江大陣的,卻非是她。
周逸目光落向李九娘身旁幾人,傳音道:“小僧欲前往江左,還請開陣。”
涇河小龍眼里閃過一抹陰騭,同樣傳音回道:“想過此峽,需付龍門費。除非,你是上道門的弟子。”
周逸道:“你一條蛟龍,也如此勢利眼嗎?”
涇河小龍目光閃爍:“看來你不是了。也對,一個光頭,哦不,一個僧人,佛門的喪家之犬,又怎么可能與上道門扯上關系。快上貢龍門費吧。
周逸問:“多少?”
涇河小龍舔了舔嘴唇:“不多,你帶著的一半身家而已。你若想過去,就留下夜叉和那個小娘子。”
周逸笑道:“就這?確實不多。對了,小僧這還有一頭貓,你要不要一起拿去?”
涇河小龍怔了怔,眼中浮起慍色,旋即哈哈大笑:“一頭貓?和尚,你莫非是在消遣小王?既然你嫌給的少,那就再留下一只手,如此,應當差不多了。”
涇河眾人皆放聲大笑。
“干脆再加一條腿,兩人一手一腿,倒是便宜這僧人了。”
“你們說取他哪條腿好?”
“還能哪條?當然是中間的!”
“哈哈哈……”
李九娘的二哥,南江水府二殿下卻沒有笑。
他看著船艙中的年輕僧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浮起一絲驚駭,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