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天飛馬幫抓來小貍奴時,周逸就一眼認了出來。
在這頭小貓軀殼里,占據意識主導的,竟是闊別數月的方子期。
而此前廣元郡所傳出的坊間怪事“太守小姐要出家,門前貍奴會行禮”也就很好理解了——
顯然,方子期在外游歷、磨礪心境期間,遇到了一系列無比詭異的事件。
導致他的魂魄與肉身分離,之后卻奪舍了一頭普通小母貓的身體。
方子期知道,唯一能夠救自己的,便是那位賦予自己仙緣的僧人。
于是他長途跋涉,歷盡艱險,以小貓之身,返回廣元郡。
可他并不知道僧人在哪,怎樣才能找到僧人。
而廣元郡中,他唯一能夠信賴的,便只有曾經共同患難,見證過圣僧奇跡的太守小姐卓夢媛。
他說動了卓夢媛,讓她相信自己這頭會行佛禮的貍奴就是方子期,可卓夢媛同樣也是一籌莫展。
隨后,卓小姐和方小貓一合計,便有了“太守小姐要出家”,這件盛傳于坊間的怪事。
他們想用這種方式,將不知隱居于何處的僧人給引出來。
他們也知道,即便這樣,也如同大海撈針。
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廣元郡外,玉清河上,精美如畫舫的船艙中,一人一貓相對而坐。
周逸凝視著化身貍奴的方子期。
“你仔細回想一下,當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隨后將這些事,一遍遍地重復過于腦海中。
切記,不要漏掉絲毫細節。”
“喵。”
貍奴應了一聲。
依照周逸叮囑,開始不斷回憶那場噩夢般的經歷。
與此同時,周逸目光如劍,直插入方子期魂魄之中。
一團宛如碎霧的黑色小字,氤氳而升。
正是方子期丟失肉身的前因后果——
時間地點:兩個月前,江左道上……
起因:歷經奇遇,受高人點化,得保命元丹……
經過:一場誤會,卷入江湖幫派紛爭,肉身被分成三段……
結局:因肉身不腐,氣息尚存,而被三個江湖幫派秘密供奉了起來……
饒是周逸也覺得匪夷所思,這一段經歷,的確夠離奇的啊。
等等……
“……方子期,你現在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貍奴睜開雙眼,昂然而起,挺胸而立:“喵!”
“坐下坐下,沒大沒小!”
周逸抬起一巴掌,將貍奴給摁了回去:“得了,待會靠岸,讓云幫主買點筆墨回來給你寫字,省得整天搖頭點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肉身雖然分成三截,可本命尚存?”
貍奴點頭。
周逸并沒有覺得不可思議。
深諳人間七十二術,又與妖族大王“切磋”過術法技藝,周逸可謂早已經見怪不怪。
而類似這種身體被切割成了三截,卻還能活著的法門。
自己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在黑色小字中見識過。
周逸問:“給你那枚保命元丹之人,是漁夫,還是儒生?”
聞言,貍奴搖頭。
“都不是?”
周逸隨手從船邊招來一團水,水中浮現出一張古樸卻透著滄桑的面孔。
“是不是他?”
貍奴一眼瞅去,隨后連連點頭:“喵!”
周逸笑著道:“那就是了。這位水猿大王平江君,也喜歡偽裝成不同身份。
他能身中地仙遺劍而不死,對他而言,哪怕你被分尸,也能保住你的性命。
只是那些江湖門派,莫非都把你當成武林中的‘唐僧肉’了?難怪南方妖族和術修流派怎么也都找不到你,又有誰會想到,堂堂人間仲裁,會被分別藏于三個江湖門派之中?”
“喵……”
貍奴委屈地叫了一聲。
隨后它匍匐下身子,蜷成一個毛團,眼巴巴望著窗外的沿河冬景,仿佛在懷念著自己的人類之軀。
而此時,周逸則通過黑色小字中的人間信息,查看起江左道上,那三個江湖幫派的情形,以及他們對于“方子期遺體”的保存狀況。
“還不錯,那三個部位,全都保存完好,那些江湖好漢們暫時沒有撒鹽開吃的打算……估計會等到春節。
咦,江左幫會之中居然也有熟人?劉陵和……想起來了,當初他那個名叫青奴的小仆童,還曾經和衛小腸一起被吞進蛤蟆怪的肚子里。”
周逸看著漫天的黑色小字,臉上浮起一絲玩味。
此行江左道,或許會很輕松吧。
大概也就只有他知道,方子期的肉身正分別儲藏于江左道的三個幫派里。
取出,拼接好了,再施展移魂之術,便能收獲一個完好如初的方子期了。
至于那位平江君,此時正在南方的某處洞府里閉關,進行大戰前最后的準備工作。
而他給方子期保命元丹,是在方子期被“瓜分”之前,純粹是為了交好,與此事無關,更不可能知道方子期的下落。
“毫無壓力,那就不用太著急了。夜云,一會靠岸,還請幫忙去買點紙筆來。”
周逸自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在艙中躺下,閉目養神。
貍奴則收回目光,乖巧地沏茶煮茶。
化身水幫之主的夜叉唱了個肥喏,隨后將船停靠在岸邊,向鄰近的縣城掠去。
第一壺水剛剛煮沸,茶香剛剛溢滿船艙,夜叉就已經帶著大包小包的物什,腳踩疾風般返回船中。
周逸睜開雙眼,看向襴衫佩玉、人間公子打扮的夜云。
此時身后卻背著一個個長條包裹。
畫風極不和諧。
“買這么東西多做什么?之前已經說過,只需你送我這一程,等入夜了小僧便上岸自己走。”
夜云慌忙躬身行禮:“夜某擅作主張,希望能侍奉圣僧,一直到江左道。既然圣僧不趕時間,那倒不如坐船,還可以飽覽沿途各郡風光。
周逸想了想:“你人不在牛渚磯水幫,沒問題嗎?”
夜云臉上浮起笑容,再行一禮:“多謝圣僧關心。實不相瞞,那幾位江湖人士,都想再登誅鱉仙島,因此在牛渚磯水幫長住了下來。我之前就與他們商量過,若我不在時,便請他們幫忙打理幫中事宜。適才圣僧臨時召喚我,我并沒有告訴他們實情,不過……他們中或許有幾人已經猜到。”
周逸微微點頭:“也好,那這一路上,就麻煩云幫主了。”
對于之前那九名行俠仗義的江湖人士,周逸心底還是十分贊賞的,畢竟哪個少年沒有過一個江湖俠客夢呢。
然而該給的機緣已經給過,只可惜他們終究沒能像那位煮石派弟子林川一樣,選擇留在誅鱉島上。
船過大河,天幕作被,星辰相伴,日月同行。
周逸喝茶,念經,看書,欣賞著臘梅姑娘從她義父書坊里找來的一些珍藏畫冊。
夜云搖了會擼,便來到船艙中聽周逸念經,或是與周逸閑聊起江河湖海里的水族秘聞,風流韻事。
不時拋出幾個流傳于妖怪間的段子,起初周逸還有些不適應,很快便聽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
小貍奴看著周逸,竭力保持著面癱狀態,強忍內心驚詫,卻是沒想到逸塵師父竟是這樣一位圣僧。
直到第二天,船舸才悠悠蕩蕩,飄出了玉清河流域。
過了幾處湍流險灘后,進入了小涇河段。
周逸目光掃過這片水域。
“之前那些河神水妖,怎么都不在了?”
夜云道:“自然是聞風喪膽,被圣僧夜斬烏頭大王、立碑誅鱉島的神通手段給嚇跑了。”
周逸收回目光:“所以,如今玉清河外,直到整片小涇河流域,都屬無主之地了?”
夜云笑道:“話雖這么說,可小涇河兩岸誰都知道,這片中土南方排名前五的水域,依舊屬于誅鱉島。只不過,島已換了主人。”
周逸沒再多言,更沒有去問夜云有何打算。
眼前這位夜叉幫主,包括誅鱉島上的蚌女首領思月,都不止一次流露出投效之意。
可一來相處時間太短,二來,這偌大的小涇河,昔日老牌太守的地盤,并非誰都能駕馭服眾的。
船將行至誅鱉島時,熟悉的氣機從布袋中蕩開。
“這么巧啊……”
周逸隔空撈起一泓河水,化作幕布般的水影,將布袋中飛出的珠子圍于其中,隔斷了貍奴和夜叉的目光。
他從布袋里快速抓出一套衣裙,套上珠子,閉上雙眼。
再睜開眼時,香珠已經俏生生站在了面前,微紅著臉假裝打哈欠,隨后伸了個懶腰,嘀咕道:“最近每次醒來總感覺衣裳穿得怪怪的。”
周逸收起術法,突然伸手指向窗外:“看,那是什么?”
香珠轉頭一愣,隨后滿臉歡喜:“先生,那不是咱家的島嗎?”
咱家?
你就非得在一只夜叉和一頭貓咪面前刻意強調什么嗎?
周逸暗暗搖頭。
好在被誅鱉島這一打岔,珠侍女也不再糾結是否睡覺時被人動了衣裳,只是嘴角卻始終掛著一抹甜膩如蜜的淺笑。
有了珠侍女的加入,周逸讀書看畫吹牛之余,又多了一項按摩頭皮的享受。
雖然船上只有夜云一人在搖擼,可畢竟是他祖傳的手藝。
夜叉航船,瞬行十里。
到了第二天,船舸已過了小涇河。
駛入了一片水勢磅礴,兩岸平原丘陵一覽無余,晨霧蒸騰煙波浩淼的流域。
搖櫓的夜云壓低頭上的氈笠,沉聲道:
“稟圣僧,前面就是中土南方,僅次于南庭江的水域……涇河。”
船艙內,周逸合上書,從珠侍女雪嫩的十指間抬起頭,望向窗外遠方。
“書上說,過了涇河,再往東,穿越人跡罕至的騎仙峽,便是與劍南道僅有著一江之隔的江左道。云幫主,你可以加速了,能不惹事就別惹事。”
“是……”
夜云眼里浮起一絲困惑,卻還是依言加快船速。
轉眼間,船舸便滑出十余里,不多時已經駛過寬廣平湖,進入九曲回腸的山峽水域。
突然間,一股股激烈的道韻,從前方的山峽傾蕩而來。
饒是相隔數里,也讓只差半步便能突破縣主的夜云身軀輕顫,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