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陣陣鞭炮聲從城北響起。
不多時,便有一隊隊人馬,穿行在廣元郡諸坊市巷,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怎么了?”
“還沒過節,怎么這么熱鬧?”
“你們沒聽說嗎?太守家那位失蹤的小姐昨夜回來了。”
“原來是這事,我聽坊間傳聞,那位卓小姐據說是被妖怪抓走的!”
“不會吧,那位卓小姐樂善好施,平日里還經常燒香拜佛,怎么會平白招惹妖物?”
“不過聽說卓小姐是被一位得道高僧給救回來的。”
“這年頭連真和尚都沒幾個,哪里會有什么高僧!”
“你們還在這聒噪什么?太守府的泓玉街前,卓小姐正在親自發放米面!”
越來越多的百姓聽聞卓小姐正在泓玉街頭發放米面的消息,紛紛涌了過去。
人群之中,雪地之上,周逸踽踽獨行……如果身后那頭小貍奴不算的話。
“咱們這位卓小姐,還真是喜歡做善事。”
周逸腳步不急不緩,邊走邊看了眼小貍奴。
“太守小姐要出家,門前貍奴會朝拜。話說,當初她以接濟野貓野狗為名,與你相會。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她的主意?”
“喵……”
小貍奴瞇起眼睛,貓嘴張翕,也不知在說什么。
深冬時節,坊間街道積雪未散。
花木凋零,百草枯萎,唯臘梅依舊綻放于街頭。
冬日里清冷的陽光,映照在了一僧一貓的身上。
所行之處,卻總有臘梅花瓣隨風飄落,仿佛在追逐著僧人的足跡腳印。
周圍的百姓漸漸也都停止了腳步,他們轉身看向行走于“梅毯”上的一僧一貓,有人面露驚訝,有人指指點點,有人竊竊私語。
不少百姓都已經認出,那頭貍奴,可不就是太守小姐經常喂養的那頭會朝拜的貍奴嗎。
面對一道道驚奇的目光,周逸安之若素,小貍奴更是早已見怪不怪。
前方的一株臘梅樹下,突然閃出一道身著朱紅儒袍的倩影,朝周逸盈盈一拜:“參見圣僧恩公。”
“這么拗口的稱呼,誰教你的,你師父嗎?”
周逸抬頭看了眼漫如雨下、紛紛揚揚的臘梅花瓣,又看向臘梅姑娘,微微搖頭:“我說葛梅兒,你這未免也太浮夸了吧?小僧是男僧,又不是仙女,不好這一口,快停下吧。”
臘梅姑娘眼巴巴地看著周逸:“圣僧恩公不喜歡嗎?山神師父說了,今日是圣僧一統郡府人、妖、鬼三界的大日子,興許還將有一場大戰,遂讓我前來為圣僧助威。”
周逸愈發無語:“你們師徒倆真沒事吧?小僧不過是來拜訪一下本郡太守而已,用不著說得這么驚天動地鬼哭神嚎吧?”
看著臘梅姑娘一臉委屈,明媚的眸底卻隱露一絲淺笑,看得周逸暗暗嘆息。
果然,這小臘梅精,已經徹底隨了那位表純腹黑的山神娘娘。
他沒再理會隱于街邊的臘梅姑娘,繼續向前走著。
自從離開文和縣徐府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現身于眾人眼前。
山神蕭輕素話糙理不糙,如今廣元郡三大香火神廟,不良人,皆已進入自己勾畫的那個圈中。
蕩魔真人之名,上了中土風云榜,毫無懸念地成為天師道贊不絕口的正道之光。
寒鱉島一役,殺鱉取島,想來也已震動劍南道妖界,諸妖回避。
現如今在廣元郡這一閉合圈子上,唯一破綻便只有一個——
……人間官府!
也就是自己即將光明正大前去拜訪的卓太守。
他走一路,四周身后的百姓也都追著看一路。
有老者,有童子,有漢子,當然更多的卻是郡中婦人。
“喂,你們之前可有見過這位僧人?”
“好像見過吧,又好像沒見過。”
“奇怪,我也有這種感覺……”
不多時,周逸就已帶著小貍奴,來到了泓玉街前。
這條街是廣元郡里,最“貴”的一條街。
因為住在這里的,都是郡里的達官顯貴,或者是退隱官紳。
時人好玉,亦好賞花,這條富貴之街更是以玉為名,兩旁園圃皆種滿牡丹梅杏桃蓮桐菊茶桂芍藥等賞玩之花,奈何此時天寒地凍,百花皆含苞凋零。
隨著周逸的到來,仿佛有一陣風吹拂過泓玉街兩側。
那些被遮護于草棚下的花卉植株竟都搖曳了起來。
“阿彌陀佛。”
周逸口喧佛號,釋放出一股柔和的氣息:“諸位姑娘無需如此……小僧是認真的,真不用盛開。”
街道兩側原本蠢蠢欲動試圖綻放迎接的百花,遵從牡丹的詔令,漸漸都安靜下來。
周逸暗松口氣。
雖然小僧喜白衣,愛干凈,略有輕微潔癖,可自認為一路行來都是陽剛霸道肌肉僧的形象,這已經滿天臘梅了,百花要是再開,那就有些過于陰柔,有損小僧形象了。
不遠處,擁擠的人群前,卓夢媛正帶著奴仆侍女們發放米面。
轉頭看見了停在街口,正朝自己看來的白衣僧人,她的心跳猛然加快。
卓夢媛深吸口氣,平復心境,讓一名侍女替代自己,轉身向周逸走去,直到近前,深深一拜。
“弟子,參見圣僧。”
周逸打量著一臉端莊肅穆的卓夢媛,再聯想到黑色小字里,這位太守小姐化身夜間美食家的事跡,不由想笑。
“女施主無需多禮,看來這些日子,收獲頗‘豐’啊。”
卓夢媛聞言,卻再施一禮,滿臉感觸道:“若非師父點醒,夢媛永遠也無法意識到,自己的任性,竟能造成這么大的后果。從今往后,夢媛再不會那么任性了。”
周逸心中一怔,不由上下打量起這些天來出落得愈發豐腴的卓小姐。
你說你不任性……可你不照樣還是在各家府里大吃大喝毫不挑剔嗎?你到底領悟了什么?舌尖上的泓玉街嗎?
“且慢,女施主為何喊小僧師父?”
卓夢媛低垂螓首,皎玉般的精致面龐上卻浮起淺淺的笑:“佛說,眾生平等,師父可不能只對某個家伙偏心。師父對我夢媛屢有救命之恩,夢媛無以為報,只能以弟子之禮相侍。”
卓夢媛從一旁的仆人手里,取過一只掃帚,橫于胸前。
“今日師父光臨鄙府,蓬蓽生輝,連日積雪,地面濕滑,師父且小心慢行。”
說完,卓夢媛便開始清掃起地面上的積雪,一絲不茍,專注認真,絕非作秀。
正在發放米面的奴仆侍女們見狀臉色大變,心知勸說不了倔脾氣的小姐,只好跑過來陪著小姐一起掃雪。
不遠處,幾名公子哥正相約出府,遠遠看見卓夢媛竟然在掃雪,不由瞠目結舌。
可很快,他們看見了立在卓夢媛身前不遠處,正摸著腦袋一臉無奈的僧人。
“那是……是圣僧!”
“是圣僧!真的是圣僧!我沒看錯!”
“王雙!王雙!快出來!你朝思暮想的圣僧來了!”
游騎將軍府上門戶大開。
一名雄壯的青年快步走出,上半身肌肉虬結,青筋畢露,站在府門口,一邊噴吐熱氣,一邊激動向張望過來。
看他這架勢,明分明是正在府里打熬力氣,修練武藝,可聽到同伴的召喚,二話不說便沖了出來。
很快,王雙看到了卓夢媛身前正在低聲勸說的僧人。
“真是圣僧啊!”
王雙身軀狂顫,胸肌一挺,直接縱身躍起,蹦落在周逸身前,濺起雪花朵朵。
而此時,趙海舟等郡府貴子也都趕了過來,紛紛叩拜,激動地訴說起思念之情,感恩圣僧在業果寺中誅妖救命之恩。
周逸自然還記得這幾位廣元郡的公子衙內,雖然出身富貴,可人品都還算不錯。
當初業果寺中,自己假扮游方僧人,沒少與這幾位玩耍蹴鞠、雙陸、投壺等百戲。
甚至還因為在玩投壺時露了一手,而受到王雙熱情邀請,請自己去他家府上當門客。
對于任何一名無業游民來說,能到達官貴人府上當門客,都無異于一步登天。
讓周逸感到意外的是,前來參拜的公子小姐越來越多,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浮起崇敬與仰慕。
很顯然,在這幾個月里,業果寺里所發生的故事,早已暗中在郡府貴子的小圈中流傳開來。
接下來,讓廣元郡百姓們無比震驚,注定會在廣元郡坊間熱議上許久的一幕出現了。
卓夢媛,趙海舟,王雙……十多名廣元郡最頂尖的小姐公子,笨拙地拿起掃帚,在泓玉街上吹著冷風,為那名年輕僧人掃雪開道。
除了身姿綽約的太守小姐卓夢媛外,就屬暴露著雄壯上身,一臉樂呵傻笑的守將公子王雙,在人群中最為扎眼。
太守府。
正堂大廳。
鑲金嵌玉的香爐上方,青煙氤氳,裊裊升騰。
卓太守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喝著茶,目光卻悄悄瞄向正前方那團水影。
水影畫面中,正呈現出泓玉街頭,眾公子小姐掃雪迎僧的情景。
對面的上首座位,一副少年人模樣的長生真人掀動茶蓋,淡淡品了一口,隨后抬起頭。
“此茶放在人間,也算是細乳珍品,價比黃金。可在世俗之外,卻一文不值。其實很多事,也都是同樣的道理。”
卓立仁放下茶盅,謙虛恭敬道:“高人高見,在下受教了。”
長生真人微笑道:“不,你沒有。”
站在長生真人身后的王泉怒斥道:“卓立仁,你真是好手段!郡府貴子,掃雪相迎,滿城百姓,齊拜僧人……用這種方式卻迎接那僧人,卻比你親自掃榻相迎,更加隆重!”
卓立仁一臉愕然,苦笑道:“王高功誤會卓某了,此事乃是小女為了報恩之所為,與卓某何干?”
王泉臉色陰沉:“你若是不說,你女兒又怎會知道那僧人今日來訪?你……”
他還想再說什么,就被身前的長生真人笑著打斷。
“無妨,這僧人今日,注定到不了太守府。”
在卓立仁驚駭的目光中,長生真人伸出手指,在琉璃茶盅上輕輕一劃。
茶盅被橫著切成兩半,茶水卻并未流出,上方那一圈茶水依舊懸浮半空,下方的茶水卻連同盅底向前飛出。
隨后一同墜入正前方的水影畫面里。
轟隆!
泓玉街頭上空,忽然響起一陣雷聲。
頃刻間,烏云堆積,卻從中露出一個大窟窿。
一只琉璃大碗從天而降,碗口之大,竟籠罩住了大半座郡府。
碗中水勢滔滔,如江河大湖。
此時倒懸于廣元郡上空,湖中漩渦疾旋。
釋放出一股龐大的引力,瞬間纏繞上周逸,欲將他吸入那只巨碗之中。
天才一秒:m.xdd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