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如這深冬之雪,漫漫綿綿,一時半會難以化盡。
卓夢媛按捺下內心的激動,朝向車外僧人欠身一禮:
“見過圣僧,小女子這廂有禮了……實不相瞞,其實是因為方子期,他在外歷練時,被怪事纏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過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卻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這一蠢笨辦法,燒香拜佛,宣稱要出家,試圖引圣僧相見……讓圣僧見笑了。”
說完,卓夢媛抬起頭,心中卻是一怔。
就見馬車外的僧人臉上,流露出錯愕,目光閃爍間,隱露一絲陰霾。
仿佛因為自己燒香拜佛,引他相見,只是為了求助,而非對他動情,所以產生了不快。
這不該啊……圣僧豈會是這等俗人?
卓夢媛心中生出些許迷惘。
那濃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許。
突然間,車外僧人的面孔變得模糊,就如同石頭落入湖面掀起的漣漪。
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著頭,并沒有發現。
可卓夢媛卻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驚。
隨著驚恐的情緒升起,車外僧人的面孔不僅模糊,且開始扭曲。
卓夢媛身體僵硬,恐懼淹沒了胸腔,下意識地想要大喊救命。
這時,她耳中響起一陣溫醇清幽的佛號聲。
“阿彌陀佛,卓小姐久違了。
外面那個變成小僧的,應當是某種能夠根據人心,而發生變化的妖物。
它從進入廣元郡之初,小僧的幾位‘朋友’,就已經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無需太過擔憂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將它驚動。
它的目的,看來是想將卓小姐劫走,以便探問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將會施術,變出一個假的卓小姐讓它帶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謀。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夠配合小僧,穩住此妖,不要打草驚蛇。
你若明白,便點一下右手食指。”
卓夢媛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
雖然沒有看到圣僧本人,可聽著這魂牽夢縈的熟悉聲音,心底的緊張不安逐漸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點了一下。
停頓片刻,又點了一下。
總共點了兩下。
馬車外的“僧人”自然沒能發現,很快神色恢復如常,微笑道:
“阿彌陀佛,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不過,貧僧還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險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夢媛此時也已平靜下來。
她竭力維持適才的嬌羞表情,低聲道:“個中隱情,此處并不方便講。”
“善哉。”
車外的僧人微微點頭。
他瞥了眼車廂內那面貼著法符的銅鏡,低喧佛號:“阿彌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敘……”
話音未落,卓夢媛便欣然道:“好啊。”
隨后她站起身,輕快地跳下馬車,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似沒有想到,事情竟會進展得如此順利。
不遠處的酒樓上,坐于窗邊,正吃著畢羅的周逸微微錯愕,旋即明白過來。
食指點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點了兩下,則是在表達她不僅明白,還想不用替身,親身涉險,去做那誘餌。
周逸放下畢羅,嘆了口氣:“真是敬業……呸,真是胡鬧。”
“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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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桌一側同樣吃著畢羅的小貍奴,復雜地看向樓下的卓夢媛,不斷叫著。
“別叫了,小僧知道,你這些日子沒少受她接濟。小僧又豈會讓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個太守小姐,怎會如此不分輕重?”
周逸曲指彈出一縷養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術道之炁,越過飛雪長街,點中卓夢媛的后背。
……隔空隱身術!
太守小姐隱沒消失。
與此同時,車窗前的那枚已經飛到卓夢媛身后的榆錢葉子,則變化成了另一個卓夢媛。
兩者同時進行,無縫銜接,也只在一個眨眼的功夫。
無論是卓府家人,還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沒能識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氣。
葉子變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腳步,走到那個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們此時終于察覺到不妙。
“小姐,你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這一走,我們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這個僧人走啊!”
車夫,健仆,侍女,紛紛勸阻。
根據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樣的妖物,將“卓小姐”騙出馬車后,目的已然達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氣盡顯,變成了一個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聲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轉身就走,須臾間已不見蹤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將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將此事稟報太守大人!”
長街上亂成一團。
不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們哭天搶地,大喊救命。
就連不遠處的坊丁府兵,周圍的商販百姓們,也都亂成了一鍋粥。
精美馬車旁,被施了隱身術的卓夢媛呆了半晌,隨后趕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貼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別哭了,你家小姐在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喪考妣。
無論卓夢媛怎么勸,侍女都毫不理會,只顧哭泣。
卓夢媛這時才意識到,他們不僅看不到自己,而且還聽不到自己說話。
“小姐,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全要被砍頭啊……你說你平日里燒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變成妖怪給抓走了呢?小姐,嗚嗚嗚……”
卓夢媛看著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們,只覺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著坐進馬車。
此時府兵皆已聞訊出動,關閉坊門,全城搜查。
就連玄刀衛也策馬掛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風,席卷坊間。
一路所見,百姓們行色匆匆,神情慌亂,原本年關將近,老少爺們各家小娘子都開始忙著準備年貨新衣,此時被府兵這么一擾,只當又來了大盜,無不驚慌失措,大門緊閉。
卓夢媛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發低落。
她現在卻是有些明白,圣僧為何要將自己一直隱身。
或許,就是為了懲罰自己,讓自己看一看,任性而為,所付出的代價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謂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見你一面而已……見到真正的你。
不多時,馬車已經來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想要沖出府邸去找尋自己,卻被幾位兄長嫂嫂攔了下來。
卓夢媛咬緊牙關,雙眼通紅,跪在痛哭流涕的母親膝前,久久不語。
“都給我說清楚,抓走我女兒的,究竟是僧人還是妖怪?”
頭戴一頂精美銅冠,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掃過跪于堂下的眾人。
他雖大腹便便,富態臃腫,可此時怒視眾人,眼如巖電,平日里習慣耷拉虛瞇的細眸中,仿佛藏著山洪猛獸。
無論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統領,無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懾,心頭發顫。
“回稟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個俊美僧人,然后又變成了一個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護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實在古怪得緊,先施妖法將小姐騙下車,轉眼帶走,比打雷還要快,我等根本攔不住。”
卓立仁臉色陰晴不定。
后院中傳來夫人、母親以及幾名姨娘哭哭啼啼的聲音,他心中愈發煩亂。
這時,從前廳傳來一陣通報聲,“王泉高功來訪。”
聲音尚未落下,空氣之中一陣波動。
一名身著白鶴映雪長袍,頭戴束發雀冠,唇紅齒白,外表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的年輕術修,憑空出現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貧道來也。”
卓立仁臉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屬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來了?”
王泉嘆息道:“某尚在閉關,忽感到夢媛車廂里的符鏡發生異動,遂出關一看,不料竟是夢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來得正好,我那女兒據說是被一個能變成僧人的妖怪給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將我那女兒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樁。本座這就幫太守詢問令媛下落。”
他剛要念咒施術召喚土地,從前廳又傳來一陣通報聲,“不良副帥,韋幼娘,請見太守。”
卓立仁一怔,臉色陰沉了下來。
王泉卻道:“見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說,她如今已成不良帥。”
卓立仁嘆了口氣,微微點頭。
“有請韋副帥。”
不多時,韋幼娘帶著幾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們,看到一襲黑氅、肅穆冷峻的不良人們,眼里幾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惡之色。
韋幼娘倒是心平氣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對于不良人都充滿敵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經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場幽卷秘案中,身受重傷,至今沒有痊愈。
而當時帶隊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關進業果寺的壁畫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現在還會被困著。
不多時,她已進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顏年輕的術士,不由一怔,旋即參拜。
“參見府帥。”
其余不良人也紛紛行禮,口稱“府帥”,卻并無太多見到上司時的拘謹。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設有衙署,署內又有府帥和副帥。
此時,那個化身水匪二當家的妖怪,已經扛著“卓夢媛”,穿過濕漉漉的山峽,走進建于河谷深處一座大寨。
與其說是寨子了,倒不如說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巖洞,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石筍和鐘乳石,在逼仄峽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變幻莫測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