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正廳之上。
卓立仁呆呆站著。
他記得自己分明和長生真人、王泉,一同身陷那場恐怖的洪水之中。
可眼下,他卻好端端地坐在原位,大廳之中包括窗外太守府的景況也一如既往。
別說洪水了,連半點潮濕的痕跡都沒有,仿佛只是做了場無比真實的奇異之夢,到現在也是驚魂未定。
耳旁響起一陣輕笑聲。
“施主就不請小僧喝碗茶?”
卓立仁轉過頭,就見一旁的軒窗前,立著一名年輕僧人,容顏俊逸,白袍如雪。
卓立仁愕然許久,猛然回過神,心中泛起莫名的驚喜與激動,上前兩步,一揖到底。
“見過圣僧。”
周逸打量著面頰泛紅,竭力保持鎮定的中年男子,許久,還施一禮:“卓太守多禮了。小僧今日前來,卻是來向卓太守討要一物,想必卓太守應當已經猜到了。”
卓立仁沉默片刻,道:“莫非是廣元郡的開寺批文?”
周逸道:“沒錯。”
卓立仁眼底閃過一絲復雜。
他昨晚幾乎一宿未睡,除了讓下人拐彎抹角向愛女卓夢媛傳達圣僧前來的消息,便是在思索圣僧造訪的目的,以及名刺上那一句“禪機已到”。
二十多年前,天下限佛,各郡只準保留一座佛寺,且條件極其苛刻,在各地官員明里暗中的種種刁難之下,僅存的佛寺也紛紛關門大吉,僧人要么離奇坐化,要么直接還俗,佛門徹底衰敗。
而如今的那位太子殿下,對佛門同樣深惡痛絕,在這新皇即將登基的當口,各地官員若是誰敢支持佛門,那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卓太守并沒有沉默太久。
他抬頭說道:“好,不知圣僧何時需要?”
周逸深深看了眼卓立仁,并沒有問他為何敢答應得這么痛快。
“小僧也不會讓太守為難,等到新皇登基之后,才會考慮建寺。屆時,還望太守不要阻攔便行。”
“多謝圣僧體諒。”
卓立仁朝向周逸又作了一揖,隨后苦笑道:“是了,不知長生真人和王泉兩位高人現在何處?他們是否還……還活著?”
周逸微微一笑:“聽說徐公昔日門下三杰中,太守素有仁狐之稱,果然是宅心仁厚。”
卓立仁老臉一紅,稍顯窘迫:“不愧是圣僧,連這點陳年舊事也能信手拈來。倒不是卓某仁厚,只是這些術修高人不比當今那位……如今天下大勢尚不明朗,那位能否坐穩尚且難說。可據卓某所知,天師道和那些術道門派屹立于世已有上千年,據說就連王朝廢立也需經過他們同意,我擔心……”
“放心,他們都還在。你看,那不就是。”
周逸伸手一劃,空氣猶如打開了一扇門戶,水影波動間,一人嘭地摔落在地。
正是王泉。
就見他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不動,面色青紫,猶如窒息,生死不明。
沒等卓立仁開口詢問,水影轉動了起來,從中浮現出一幅畫面。
畫面里出現了長生真人正在水底被水龍和巨鱉圍攻的場景。
在水面遠處,隱隱可見一座島嶼,籠罩在雪白的霧氣之中,宛如仙島。
長生真人顯然已經上了頭,怒發沖冠,連聲呵斥,搬山平江,釋放真火,卻始終無法徹底將那一龍一鱉打散,雖未落敗,卻疲于奔命,始終無法脫圍。
卓立仁愕然而視,半晌方才問道:“剛剛那一切,究竟是真是假?若真的,為何我府上沒有洪水痕跡?可若是幻術,這長生真人為何會……莫非真中有假,虛虛實實?”
周逸微微頷首:“太守不愧是有慧根之人,你尚能看出,奈何這位上道門的高人,空有長生之名,卻無長生之心,竟然看不破。”
說話間,周逸伸手向那團水影抓去。
卓立仁再度吃了一驚。
只覺僧人的手,就好像越過了水影,直接抓住了正在怒斗一龍一鱉的長生真人。
渾身濕透的長生真人被撈了出來。
在他身后,那團水影飛快旋轉,從大漩渦變成小漩渦,最后縮小成一粒水珠,散滅不見。
長生真人地站在正廳中,眼里尤浮動著囂戰之色,面目猙獰,殺氣騰騰。
見到一旁表情精彩的卓太守,長生真人怔了怔,收斂神色,轉過身看到了周逸。
剎那間,他的魂氣爆棚而升,氣勢似能直達蒼穹,卻懸而未發,全身緊繃,眼里充滿了警惕與戒備。
周逸微笑道:“真人可玩得盡興?”
長生真人凝視周逸半晌,方才從牙齒縫中擠出三個字:“好手段。”
周逸不咸不淡道:“承讓。”
“那水龍中,為何會有南江龍族的神韻?那巨鱉究竟是真是假?”
長生真人死死盯著周逸,沉聲問道。
此時他已不敢有半點懈怠與大意。
眼前僧人的修為與術法,絕不在他所知任何一方高人之下。
周逸道:“你說呢?”
長生真人眼中陡然閃過一絲震驚,心頭狂跳,顫聲道:“莫非……你就是那個公證人?不對,你能敕令城隍派鬼差傳信……你還是那個南方陰間大大王!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到底在謀劃什么!”
周逸神色平靜,心中并無意外。
連烏頭大王到最后都能猜到自己的身份,更何況來自上道門的得道真人。
適才他所點化出的那條水龍,正是來自于敖辰前不久傳信所用的“雪花”,自然蘊藏著南方蛟龍的氣息。
之后再以搬運招逐之術,將長生真人悄然送往誅鱉島下,雖是幻境,卻亦真亦幻。
縱然水龍和鱉魂已形同朽木,一身法力全憑自己的養生之力所輸送,可只要長生真人無法看破,就永遠無法徹底殺死那一龍一鱉,只能被困于自己的幻境之中。
陡然間,周逸眸底閃過一絲厲芒。
他二話不說,欺身便上,電光火石間,已至正在張口念咒,試圖傳音的長生真人身前,抬起手便是一掌。
掌心之下,金光大作,發出隆隆佛音,如真佛親臨,超度蒼生。
手起掌落!
金光大手印直接打滅了長生真人頭頂升起的一朵紅蓮清氣。
亦將長生真人打出大廳,滾飛至前院。
長生真人浮空而立,大喝一聲,須發倒張。
全身泛起一道道赤色火光,光中隱隱有白氣流轉,宛如仙人臨塵,神霞耀世。
他也不顧再念傳音咒,手掐印訣,口吐真言,身形迅速變大,須臾間已過三丈。
通體火光化作符紋玄甲,流光溢彩,好似天兵天將附體,氣勢沖天。
周逸卻如影隨形,手結智拳印,佛光普照,淹沒了如同巨靈神一般的長生真人。
隨著第二道手印灌頂而下。
在誅鱉島中所斬獲的養生之力悉數轟出,硬生生將長生真人重新打回成七尺原形。
符紋玄甲迅速暗淡,一身道骨折斷粉碎,五臟六腑皆被震毀,肉身之中所蘊藏的魂氣神華黯然湮滅。
“你……”
長生真人張口噴出一股精血,臉色蒼白,不可思議地看著周逸:“怎敢如此……”
“就準你殺我,還不準我還手了?”
隨著周逸平靜的聲音響起,佛門大手印釋放出重重金光,再度籠罩住了長生真人。
第三掌落下,長生真人的肉身徹底失去生機。
“叮!”
從遙遠而不知名的某處,傳來一陣飄渺若仙音的召喚。
頭頂三尺的虛空中出現了一團光焰法陣。
又似打開了一扇門戶。
光華落下,包裹起長生真人正在發抖的魂魄,穿過虛空,向遠處飛去。
“阿彌陀佛。”
周逸眸中閃過一道劍影,雙指并攏,向上劈出。
雷聲轟鳴。
佛門劍氣強行轟碎了正欲封閉的法陣,長驅直入,隔空追斬向長生真人的魂魄。
一路之上,所遇的禁制結界,無論氣息多么高深莫測,都被劍氣穿透。
就如砍瓜切菜,沒能讓劍氣停滯分毫,依舊快若雷霆之速。
中土之東,霞光環繞,云霧重重,一座仙氣繚繞的洞府屹立于山腹之中。
其山勢走向,風水氣象,皆印證純陽之道,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洞府之中有山有河,有林有島,有宮有殿,有車馬大道,亦有城池術修,竟似一方獨立的王國。
而在洞府深處,一座獨立的青玉華殿里,獨坐中央蒲團,滿身仙風道骨的披發少年猛然睜開雙眼,眸中充滿駭然,臉色已然蒼白如紙。
“本體休矣!”
隨著他這聲飽含悲戚的長嘯,兩名正在打盹的小道童都被驚醒,驚訝地看向長生老祖的分身。
一陣陰風掃過大殿。
垂掛于殿梁的陰陽風鈴呼啦作響。
鈴聲仿佛某種陣法,打開虛空門戶,將一道陰魂從遙遠不知名的某處拉拽回來,送進老祖分身。
“不好!老祖真身遇害!”
“快去稟報府主!”
兩個小道童急急忙忙起身,便要向外跑去。
身后響起一陣大喝,“慢!”
兩個小道童急忙回身,就見長生老祖滿臉悲憤地快速吼道:“告訴府主三個皆是僧……”
話音未落,一道劍氣震碎風鈴法陣,宛如一條金色細龍,從虛空中飛游而出。
正中長生老祖的眉心!
“僧……”
隨著劍氣消隱。
長生真人聲音戛然而止,腦袋緩緩耷拉下去,身體也化作一尊赤玉雕像,卻已經沒了生機。
風鈴不再搖曳。
青玉華殿寂靜下來。
片刻后,兩個小道童驚悚的尖叫聲回蕩在宮殿內外,宛如陣陣重音,向遠處飄蕩。
“長生老祖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