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同郡人郭少卿從師入常安時,買符入函谷關,曾慨然道:‘丹不乘使者車,終不出關’。”
“數月前北上時,我也如此想,定要在常安做出一番事業來,沒想到最后竟是匆匆逃出,一事無成,回鄉要被笑話了。”
過武關時,鄧禹捏著拳頭,憤憤不平。
這弱冠孺子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惹得劉秀等一同南遁的人只覺好笑。
“被人笑話,總比丟了性命強。”
劉秀寬慰鄧禹道:“那穰縣郭丹最后不也因不愿仕于新朝,而帶著弟子逃亡北地避禍去了么?也算出關了。吾等亦是為了躲開朝堂傾軋,才不得已離開太學啊。”
更何況,就算沒有此事,從南陽小地方去常安的太學生們也看清楚了。想從上萬競爭者中脫穎而出,射策為官談何容易,擠在太學區舍的日子,還真沒有回到鄉里做土豪舒坦。階梯已經固化,上升途經沒有完全打開,往后靠族望混個縣官、鄉吏,這大概就是他們的一生了。
五威司命的緝捕僅限于常安周邊,一行人無驚無險地過了武關,很快進入南陽地界,至此,劉秀等人風餐露宿的逃亡生活便宣告結束。
鄧氏是南陽大族,各縣都有姻親,劉秀則是靠他大哥的名頭,得到仰慕劉伯升的輕俠相助。眾人很快將跑得快累死的毛驢換了駿馬,腳步也輕快起來。在故鄉,就算五威司命追來,他們也不帶怕的。
離開郡府宛城——南陽被王莽改名前隊,而宛城則改名南陽,沿著尚未冰封的育水南行,眾人一晝夜便抵達新野縣。
鄧氏支系龐大,真正和劉秀家有親的,其實是鄧禹的族兄,鄧晨,字偉卿,他娶了劉秀的二姊劉元。
見到本該在常安的劉秀、鄧禹忽然回來,鄧晨夫妻頗為震驚,在聽劉秀簡略說了事后,鄧晨只覺僥幸:“難怪昨日有許多絳騎從新野經過,前往新都,恐怕就是為那功崇公之事而來。”
離新野一天路程的新都,便是王莽的龍興之地,亦是功崇公王宗封邑。
鄧禹開玩笑,說幸好劉秀膽小,第一時間拉著他們就跑,鄧晨卻贊道:“每家都得有一位謹厚之人,才能長久啊。”
鄧晨不太喜歡大舅子劉伯升沖動的性格,反而對小舅子劉秀贊賞有加。
外頭又落了雪,鄧晨和妻子邀約劉秀,不如在新野多休憩幾日。
鄧禹也慫恿他:“明天就是臘八了,文叔,陰氏的臘祭可是出了名的熱鬧,不同去看看?”
鄧禹擠眉弄眼,劉秀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參加陰氏之臘,或許就又能見到心上人陰氏淑女了。
新野豪強,左鄧右陰。
陰氏崛起于漢宣帝時,當時的家主陰子方事親至孝,積善有德。
據說某年臘日,他正在灶旁升火舉炊,灶神忽然現身,陰子方忙將一只黃羊宰殺供奉。這以后,陰子方接連發財,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家有田地七百余頃,輿馬仆隸上千,勢力比于邦君,連鄧氏都頗為不如,從此臘祭更加上心。
與之相比,劉秀家地不過二百頃,分到他頭上的,可能才三四十頃,小地主而已。
若在前漢,劉氏還占了個宗室的名分,高人一等。現在卻連這特權都被王莽剝奪,如今家中無人做官,祖先閥閱不太頂用,自己去做什么呢?倒插門當贅婿?
他心中有計較,憨厚一笑:“臘祭就得回自家過,怎能去別人家中叨擾?更何況,吾兄性情剛毅,萬一官府上門盤問我去向,他的賓客與之沖突,殺了官吏,就不妙了。”
劉秀匆匆辭別鄧禹,特地繞開了新都縣,一路沒有歇息,縱馬直趨老家蔡陽。
說來也神奇,在新野都被改名“宜禾”的情況下,蔡陽居然逃過了改名狂魔的毒手。這或許是因為,蔡陽是王莽母親功顯君的故里及封邑的緣故,稅收至今有減免,農稼很有賺頭,也是劉秀最喜歡的行當。
蔡陽東南八十里便是白水鄉,但劉秀與族人仍習慣稱之為“舂陵”。
劉秀的祖先乃是長沙定王劉發的第十三個兒子,受封為舂陵侯,建侯國于僻遠的零陵郡(湘西南)。到了漢元帝時,第三代舂陵侯以封地下濕,山林多毒氣難以生活,請求削減封邑內徙。于是就徙封蔡陽白水鄉,到了王莽代漢,侯位被削。
至于劉秀家,早在其祖父時就成了小宗,家世也一點點沒落:祖父為巨鹿郡都尉,比二千石高官,父親只是南頓縣令,比六百石,且早早逝世。劉秀兄弟喪父后,全靠他們的叔父劉良養大,徹底成了庶民。
這幾年家道復振,一來靠劉秀擅長經營產業,二來因劉伯升任俠揚名,兄弟倆一個守成一個進取,如同兩根柱子,撐起了家族。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時值季冬,草碧水明郁郁蔥蔥的故鄉變得一片枯寂。天上又落了雪,讓“白水”更加名副其實。
踏著那瑞雪,背著北風,劉秀披蓑頂笠,挎囊帶刀,艱難騎行在路上。
雖然還不到薄暮,但冬季天黑得早,加上下雪更加陰沉,前方一片冥暗,路旁里閭的人聲似也被積雪吸收,獨見炊煙靜靜升起與云層匯作一片,遠近盡是悄寂。
直到一陣驚天動地的鼓點,打破了寂寥!
“是儺鼓。”
劉秀勒住馬,露出了笑:“我好歹趕上了。”
他家正舉行一年一度的儺戲,渾渾沌沌中隱約傳來歌舞呼號,隨著儀式過半,舞臺超出了里垣,一條火龍沿著大路,由遠及近迤邐而來。
小雪阻止不了人們的熱情,漆黑的深夜火把翻滾,松木點亮的火光在月色下閃動,高舉的旗幡一次次舉向夜空。
細心點就能看出來,與一般的儺戲不同,混亂中竟有幾分秩序,隊伍進退有度,聲勢大而不散,這百多人好似有位指揮官在操控。
這是劉伯升對手下賓客、族人加以訓練的成果,名為準備儺戲,實則嘛……按照伯升的說法,天下有變時,交予兵弩甲胄,就是兩屯兵。
隊伍近了,領頭之人看到劉秀駐馬于道上,過來一看,不由大喜:“是文叔!”
此人名叫劉嘉,字孝孫,舂陵族人,也是年少喪父,被劉秀父親收養。他性情溫厚仁愛,與劉縯、劉秀兄弟親如手足,曾與劉伯升一起到常安去求學,習尚書、春秋。
如果說劉秀是兄長的右臂,那劉嘉就是其左膀。
劉秀道:“孝孫,吾兄呢?”
“在后頭指揮。”
劉秀在儺眾中穿行,火把下是一雙雙壯健的手和滿臉亮閃閃的汗珠,撲鼻而來是燃過的松香味,每個人都那么熟悉,人人皆能叫出名字。
他性格易相處,在族中人緣很好,個個都想過來和阿秀親近。
劉秀只有些感慨,故鄉就是比常安好啊,難怪詩里說:“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我邦族。”
但他現在沒功夫與眾人寒暄,只想快些見到兄長,劉秀有話要說。
劉秀就這樣被眾人簇擁著來到隊伍中央,這場儺戲的指揮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壯士,站在一輛人拉的輦車上。
此人頭上戴著猙獰儺面,那模樣似熊非熊,似虎而近鬼。身蒙黑熊皮,玄衣末裳,執戈揚盾,伴隨著鑼鼓聲,且唱且舞,還真有些揮斥方遒的氣勢。
儺面上鎏金孔目中,一對眼睛看向來到輦邊下拜的劉秀,頗為驚喜。
劉秀迫切想見到哥哥,將自己在常安憋了很久的見聞感念告訴他!
他明白了,兄長是對的,大漢應當復興,新室活該覆滅。
此刻卻一下子哽咽了,只垂首道:“兄長,秀兒回來了!”
“善!”
爽朗的笑聲從儺面后發出,劉縯將弟弟扶起,攬著他一起登輦,在儺旗下把手中戈盾交到劉秀手里:“有了文叔,這場儺,便齊了。”
……
與此同時,千里之隔的列尉臨渠鄉第五里,儺戲已接近尾聲。
北方之儺,和南方之儺不大一樣,諺語:“臘鼓鳴,春草生。”參加臘祭的族人里民皆戴胡頭,身上扎著細腰鼓,手持木槌砰砰敲打。
擊鼓驅疫,謂之逐除,整個里都在齊心協力地驅趕象征妖邪疫病的鬼面。
從祠堂一直追到村口,狗在前人在后,小孩又跟著大人跑,等將扮演者按住后,剝了他們臉上的鬼面,就和粗制濫造的鬼幡一起扛著,歡天喜地出了里聚,一股腦扔在空地上,又加了些薪柴甚至是石炭進去。
“宗主,宗主!燒了它們!”
戴著儺面主持祭祀的宗主第五倫,在歡呼中舉著火把走了出來。
他心中仍在想著其他事:五個月來,第五倫在老家、在常安的所見所聞,簡直是光怪陸離。這新朝名為新,實則舊朽不堪。
青徐海岱、淮揚會稽、荊州江夏,天下已陸續爆發了農民起義。
呂母、樊崇、綠林,如同干柴里迸發的火苗,目前只是星星之火,但未來注定燎原!
“而我要做什么呢?”
第五倫要在關中腹地,緊挨著常安的列尉郡,慢慢積起一摞巨大的薪炭。再在最適合的時機點燃,那將是天下最耀眼的火光,引領這場怒火的盛宴!
在眾人狂熱的呼喊中,第五倫將手中火把扔了出去,點燃了象征去歲疫病妖邪的鬼面幡旗。
火光在月色下閃動,村民們鬧哄哄地涌來,撫掌而笑。在他們面前,燃星如粉蝶爭飛,明焰似火蓮綻開。漸漸又下起雪來,天上玉甲紛紛,雪欺火勢,炭助火威,遮不住赤龍斗躍,騰空而起!
“燒吧。”
“將舊王朝燒個干凈,才能就著烈火,敲打出個新世界!”
……
PS:新書就不分小卷了,第一篇結束,后面要開始提速了。
另外本書12月1號上架,準備養書的也來支持下首訂啊。
這對我真的很重要,我十月新番按著七月這廝的狗頭給大伙稽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