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  第305章 橫跳

類別: 歷史 | 秦漢三國 | 新書 | 七月新番   作者:七月新番  書名:新書  更新時間:2021-03-11
 
(大文學)

“第五倫之器小哉!”

長陵縣西鄉樊氏莊園里,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

這若是個女子之言,只怕要引起誤會,可惜是個年過五旬的老漢所說,倒是大煞風景。

樊筑將去櫟陽領來的印綬往案幾上重重一拍,嚇了正在做針線的小妾一大跳,就坐在榻上,撫著大胡子生悶氣。

樊氏歷史悠久,乃是樊噲的后代,大漢開國元勛,立下了赫赫戰功,高皇帝時封侯,定食舞陽縣五千四百戶,名列前茅。

然而后來樊家因卷入呂氏之亂失侯,孝文寬容大量,又復侯。

孝景帝時又因為鬧出借種綠帽丑聞失侯,就此中斷百年,漢宣帝時思及開國功臣勛勞,重新復侯,安置到了渭北長陵。

可等到,王莽代漢,他們家的爵位又丟了!

幾次反復后,樊家傳到第十代家主樊筑,再度迎來了轉機。

去櫟陽前,樊筑是頗有信心:“我與魏王是故交,當年長平館之會,魏王和景丹皆駕雜色母馬,眾人皆笑,唯獨我看出他絕非凡俗,如今果為諸侯。”

樊筑卻是記錯了,明明是他率先面露不屑,而第五倫對他的觀感很差,因樊氏為富不仁,小本本上還打了“×”,只待以后收拾。

再者,起兵誅莽時,樊家猶豫了許久才跟著王元舉旗吶喊,沒有出一點血,這之后第五倫擊河西、河東,也未有貢獻,糧食都沒捐一石,就坐等分果子了。

如今樊筑巴巴跑到櫟陽,本以為他家怎么也能混上千戶侯位,喝個湯,結果卻只得了個“子爵”。

“這不是將我家連降兩級么?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樊筑怒從心起,其實他家沒落已久,早就是一個小地主,實際控制的地盤也不大,一個亭,但過去的身份卻依然固守不放,把祖先的功勛當成自己享樂理所當然,還想用前前朝的劍,來獲魏王的爵。

“王元也不曾出大力,他憑什么是三千戶侯?”

“新秦中的張純來投得更晚,他怎么復了侯?”

樊筑卻不曾想,王元與第五霸是朋友,賭注下定后積極參與魏國建制,甚至愿替第五倫跑去隴右與隗氏通洽,還是渭北豪右領袖,一呼百應,他有么?而張純一來就獻上四個縣,說話又好聽,他有么?

但樊筑就是覺得委屈,魏王封賞,不平!只要給他的不夠多,就是不均!

惱恨之下,樊筑將“西漢”輾轉送來的侯印翻了出來,在方望建議下,隗氏倒是大方,一口氣讓渭北幾十家豪強都復為列侯!但先前樊筑覺得這是空口承諾,隴右太遠,沒法兌現,不如近點的第五倫靠得住,可如今看……

“不愧是田齊遷虜余孽,寒門家人子,眼界、心胸皆不夠大,第五倫恐怕難以成事。若隴右的元統皇帝打過來,我樊筑,第一個起兵響應真天子!”

樊筑愛不釋手地盤著“侯印”,期盼隴右早日東進,而魏國的子爵印被扔到箱底,旋即,他又念起前兩日對岸送來的消息。

“哪怕是劉伯升,對吾等豪右,也比第五倫要好。”

他聽人說,劉伯升不愧是柱天大將軍,頗為大方,給渭南豪強分了他們覬覦已久的上林苑。樊筑的朋友蕭言當初率先南下投奔,就得了一大片,如今也是劉伯升身邊的紅人,早知如此,樊氏就該舍下這老家百多頃地,追隨而去的。

樊筑已下定決心了:“若第五倫給我一個侯位,我家還能支持他,其與綠漢、西漢交戰時,至少能兩不相幫。”

“可如今,若劉伯升與第五倫打起來,我樊氏,還有遭了冷遇的渭北豪右,必是冷眼旁觀,坐待這所謂的魏國自滅,待其要塌時,還上去推一把!”

“讓他知曉,沒有吾等支持,會是何等下場!”

樊筑不滿足子男之爵,而渭北豪強里,一個爵位都沒撈到的大有人在,安陵班氏便是如此。

班氏亦是源遠流長,最顯赫時是漢成帝時,班婕妤頗有名氣,與同在一宮的許皇后、趙飛燕、趙合德相較,色雖不如,賢才勝之。

作為漢家外戚,班氏卻沒有仗勢擴張,反而兢兢業業專注于學問,曾獲得漢成帝御賜的中秘之書副本。

連王莽都仰慕他家名望,和同為黃門郎的班氏兄弟結交友善,兄事班斿而弟事班稚,班斿去世時,王莽甚至親自披麻戴孝,傷心不已。

但新朝建立前后,班氏卻好似感覺到了什么,刻意疏遠了王莽,作為老朋友,在外地做二千石,竟沒有響應王莽要他們獻祥瑞的號召。結果被捕下獄,虧得王政君、王莽念舊情饒了一命,但也就此順利遠離政壇,全家退居府邸,繼續潛心于學術。

這一代的班氏家主,名叫班嗣,擅長老莊之學,亦是關中有名的大學問家,曾與揚雄游學,桓譚都找上門來借書。

也因為這層關系,第五倫稱王后,立刻派人來辟除班嗣,希望他發揮長處,擔任秘書大夫,去協助王隆等人整理搬遷的宮中藏書。班嗣第一次以身體有恙為由推辭,而今隨著爵位已定,第五倫的征辟又來了!

班嗣長吁短嘆,他倒不是在乎官職、爵位,這些東西漢、新時班氏伏身可得,他只是覺得關中歸屬未定,想避禍罷了。

但又怕惹怒了魏王,班嗣自己拿不定主意,看向低頭看書的堂弟班彪:“叔皮,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班彪的父親曾經是王莽老友,退而為漢成帝守陵,卻沒放松對他的教育,班彪從小便好古敏求,與班嗣游學不輟,如今年才二十一,卻已才名漸顯。

不過,班彪卻對儒經和史書更感興趣,漢成帝所賜的太史公書翻了不下十遍。

他抬起頭道:“若是大兄不愿去,走就是了。”

“走?去哪?”

班彪舉手投足,指著幾個方向:“北地,隴右河西,甚至是渭南,何處去不得?”

“家業怎么辦?”班嗣很愁,他家信奉先人之言,沒有囤買太多不動產,屋子也無所謂,可這滿室的賜書舍不得啊!對嗜好學問的人而言,這才是亂世里最金貴的東西。

“魏王不是愛書么?就當我家贈與他了。”班彪對第五倫倒也沒有全盤否定,至少在鐘愛學識上,不愧是揚子云的弟子,可惜啊,終究是難違大勢……

班嗣聽出來了:“叔皮也覺得,第五倫的王業,不可持久?”

第五倫剛起兵時,豪強士人們沒得選,現在卻有三個選項了。

“沒錯,渭南渭北若戰,則劉伯升必勝!”班彪篤定地說道。

“為何?”

班彪伸出三個手指:“其一,劉伯升首義于南陽,雖未做天子,卻有天下之大義,使王莽震恐,其名號靠著新室通緝十萬金,關中咸知,此乃高皇帝之勢也。而第五倫違反君臣之份,不過是章邯、趙高之流!雖得了逐莽之名,然而真正的名士,皆不齒其行,兄長沒有看到么?同郡的張湛,本是第五倫舉主,卻閉門不受第五倫的太傅官職。”

“其二,當年陳平比較項羽、高皇帝時說過,項羽為人謙恭有禮,對人愛護,具有清廉節操、喜歡禮儀的士人多歸附他。到了論功行賞、授爵封邑時,卻又吝嗇這些爵邑,功利之士遂遠之。”

“而高皇帝傲慢又缺乏禮儀,清廉節操的士人不來歸附;但是他能夠舍得給人爵位、食邑,那些圓滑沒有骨氣、好利無恥之徒又多歸附于漢。”

“如果誰能去掉雙方的短處,兼有二人的長處,那么天下指麾則定矣。”

班彪用他二十多歲只靠看書得來的見識說道:“如今劉伯升不但勇悍仁強頗類項羽,禮賢下士尊重豪右,還舍得分上林之宮苑予人,有高皇帝之大量。反觀第五倫,雖也試圖禮賢下士,對渭北諸姓竟只舍得賜予子、男微末之爵,反惹其怨。”

“人盡皆知,誰得著姓,誰得天下,第五倫的心思,都在分糧予庶民,欲以小恩小惠市人心上,之所以能得勢,是未遇見真英雄,而現在劉伯升來了,兩相對比,第五已敗!”

班嗣頷首:“第三呢?”

班彪道:“王命在劉,漢當復興,百姓謳吟,思仰漢德。第五倫雖封官策爵,自立之心昭然若揭,然而他這是逆潮而動,茍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

聽完后班嗣笑了:“叔皮如此欣賞劉伯升,為何不像孔子八世孫一樣,抱著禮器去投奔陳勝、吳廣呢?”

“劉伯升雖勝算更大,但還有隴右西漢在側,兩漢相爭,勝負猶未可知。”

班彪勸兄長:“吾等遭兩世之顛覆,罹填塞之阨災。右扶風就被夾在三方勢力中間,一旦戰亂再起,必是舊室滅以丘墟,曾不得乎少留啊。”

他倒是瀟灑:“倒不如奮袂以離去,超絕跡而遠游!”

然而作為家主的班嗣,注定無法如此灑脫,猶豫了許久,嘆息道:“我家雖是外戚,但上一代與新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漢家復興也不一定寬待,如今魏王既然召見,又是為整理書籍之事,還是得去,我與揚子云、桓君實都有故交,第五倫應不會難為我。”

“叔皮,你要走就走罷,也為我家留一種子,若真如你所言,劉伯升及西漢得勢,我隨魏而死,班氏的延續,就得靠你了!”

班嗣昨夜與班彪飲酒至深夜,彈瑟感慨時局艱難,上榻后久久無法入眠,做了一晚上的斗爭后,次日還是慢悠悠起來,沐浴更衣后熏香,準備去櫟陽接受官職,臉上仍是一百個不情愿。

挪了半天臨出門時,卻沒瞧見班彪來與他作別,不由大奇:“叔皮呢?”

仆人說道:“二君子一早就乘車出門了。”

班嗣大驚:“往何處去了?”

這弟弟雖然要去云游遠離戰爭,但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一聲吧!就是去西、南還是北?

“去了東邊!”

班嗣一愣,這時候下人才匆匆將班彪留下的信給他送來,班嗣一看,頓時直跺腳:“我的傻弟弟啊!”

卻見信上洋洋灑灑,說道:“若夫嚴子者,絕圣棄智,修生保真,清虛淡泊,歸之自然,獨師友造化,而不為世俗所役者也……”

“兄長修老莊之學,不宜嗅驕君之餌,當蕩然肆志,漁釣于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于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

總之一句話,兄長你繼續做愜意的老莊吧,我代你當做廟宇中的犧牛!

已經離開安陵,往東而行的班彪,博帶隨風而動,他瀟灑地乘著安車,轉身朝著家的方向拱手,說出沒留在信上的話。

“弟學問亦不淺,愿以身代兄,入得櫟陽狼穴。“

“漢德承堯,有靈命之符,王者興祚,非詐力所致。如今雖諸漢并立,但實則是天下人各自打著劉氏的旗號,會合響應,眾口一詞,不謀而同,這更能證明天命在漢!”

“弟將以此言感化第五倫,或能使其放棄妄想,降服于劉伯升或西漢,使關中百姓,免遭刀兵!”

渭北大姓還是老樣子,不管你給什么好處,放何種餌食,他們依然在三個勢力間反復橫跳,聰明人如此,傻子亦如此。

而奉劉伯升之命,來歙也終于抵達了陳倉城,見識到了威風凜凜的六郡良家子騎。

還有光著腿跑出來,欣喜地迎接他的故人。

隗囂的胡須在跑動時一抖一抖的,他本在午睡,聽說老熟人來歙抵達,褲子都沒穿就跑了出來,遠遠就高興得大呼:

“來君叔,來何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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