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升的葬禮,陛下若是能真心實意哭出來,該多好。”
十月底,南陽宛城,李通李次元,在結束一天的吊唁后,回到家中時如此感慨。
作為最早起兵反莽的元勛人物,宛城李氏雖在前期差點被新朝滅族,但也在綠漢政權收獲頗豐:李通為大將軍、西平王;李軼為五威中郎將、舞陰王;李家還有一位族弟李松,被任命為丞相。
劉玄這一手不錯,這些王號、高官讓李家就此倒向更始皇帝,不載支持劉伯升兄弟,但李通念著舊日情分,在發妻喪于新朝屠刀下后,續娶了劉秀的小妹為妻。
他將自家視為更始、劉秀兄弟之間的粘膠,當初更始未殺劉伯升而遣其入關,李通是出了大力的。
現如今得了結果:伯升戰死于渭水,綠漢入關之策功敗垂成。
然而在鄧晨、陰識帶著噩耗回來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李通分明瞥見,頭戴皇冕的劉玄,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居然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按理說,皇帝的心思深沉,對喜怒應該進行訓練,嚴格控制,這種場合絕對不會笑——除非忍不住。
盡管劉玄旋即以袖子掩面“哭泣”,但那份喜氣卻藏不住。
朝野都知道更始對劉伯升的忌憚,臨機應變不行也就罷了,可既然在李通等人勸說下,大張旗鼓給劉伯升辦葬禮,想團結君臣,那就將樣子做足。
但劉玄當日雖一身麻衣喪服,以弟喪之斬衰親臨,可在哭的時候,還是干嚎,演技太差,連李通都覺得尷尬。
這讓他不由想起前漢的一樁舊事。
“昌邑王劉賀被霍光邀請入朝為孝昭主持葬禮,相當于是讓他去做皇帝,但這劉賀快到國都,按照禮制應該痛哭時,居然自稱咽喉疼,不能哭,到了靈堂也只是干嚎而已,這遂成了霍光廢除他的一大罪證。”
自家這位更始皇帝倒是與劉賀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若只是這也就罷了,更離譜的還在后頭,劉玄居然在給劉伯升上謚號時動了小心眼,一面堅持要給他漢時霍去病、霍光等人才擁有的罕見雙謚號以示尊崇,卻又在定謚時咨詢儒生后,親手挑了“馮翊壯繆王”……
按照謚法,壯字的含義里,不管是死于原野、勝敵克亂、好力致勇、屢行征伐、武而不遂、武德剛毅,都很符合劉伯升的一生,確實不錯。
可后面的繆字就意味深長了!前漢得了這謚號的幾位王,比如廣川繆王、平干繆王、長沙繆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亦或是狂放胡為,要么是喜歡用刀殺害奴肢解的變態。
“這可是惡謚啊,陛下是指劉伯升名與實爽,還是傷人蔽賢?”
名與實爽是譏諷劉伯升自詡天下英豪卻敗于第五小兒之手,身死魂銷,傷人蔽賢?總讓人感覺,這里劉玄還恨劉伯升當初反對立自己為帝呢!
這些微妙的春秋筆法,肯定不是綠林渠帥們會玩的,大佬粗們哪懂這個啊,皆乃劉玄自作主張。
但別人不懂,劉伯升舊部陰識、鄧晨等,不是太學弟子,就是豪門君子,他們怎會不知道?陰識暗暗嘆了口氣,只告訴自己忍,他們陰家,對劉氏已經仁至義盡了;而鄧晨則義憤填膺,只敢怒不敢言。
劉玄對劉伯升的舊部們也不客氣,彼輩在關中陪著劉伯升,做了諸多僭越之事,豈能輕易放過?天子尊嚴何在?
遂順了綠林渠帥們的意,將鄧晨撤除了九卿職務,讓他的侄兒鄧奉取代;又廢除了違詔私自出兵支援劉伯升的王常“舞陽王”頭銜,勒令他將弘農防區,交給劉玄頗為信任的舞陰王李軼,自己滾回來請罪!
至于李通小心翼翼地提議:“當召回劉秀,使其獲其兄王爵。”
劉玄卻頗為不滿,表示劉秀奉命出使赤眉,居然跑到了梁地就不知所蹤,誰知是不是畏罪潛逃?堅決不允,也不讓劉伯升的兒子繼承。
一通操作下來,鄧晨等伯升舊部頗為失望,李通也大搖其頭,他們這位皇帝,你說他蠢吧,時不時還能迸發點“借劍殺人”的小聰明,居然還得逞了。
你說他睿智吧,卻放著團結舂陵劉氏乃至于整個南陽、綠林勢力的大好機會不利用,非要使點上不了臺面的小花招來給自己出氣,卻耽誤了大事。
“有小智而無大慧,目光短淺啊。”
劉玄就像一個樂師,濫竽充數可以,但作為“天子”這個身份獨奏時,做出的事就總是離譜。
妥妥的平庸之主,若是在太平世道,或許還能做個守成之君,可如今大爭之世,還能廢掉啊?
但綠林渠帥就喜歡這樣的人,耳根子軟,對他們的劫掠也頗為放任。王莽才在漢中老林子里”死“掉沒三個月,諸侯并立,部分綠林軍的軍紀,已經快和昔日的新朝王師看齊了!
而隨著劉伯升之死,內部的分裂大危機消弭于無形后,一個問題也擺在更始政權面前:遷不遷都?
劉伯升舊部和曾在新朝做過官的降吏們,是很希望更始能打進關中去的。
鄧晨縱是憤慨于劉玄,但仍念著伯升臨死前“寧予家奴,不予國賊”的遺言,還是力陳己見:“陛下起自荊楚,權政未施,一朝建號,而關西第五倫等雄桀爭逐王莽,或竊居京師,自尊為魏王,或霸占隴右,尊前漢太子嬰僭號皇帝。”
“《春秋》書‘齊小白入齊’,不稱侯,未朝廟之故也。如今第五倫已擊滅劉伯升,若使其從容收取渭南,堵塞武關,昔日強秦之勢將成,屆時陛下雖臥于宛城,卻得擔憂西北第五倫一舉一動,豈能安枕乎?”
但這一席話,卻被劉玄認為是想用自己“借劍殺人”之策,叫綠林主力和第五倫火并,他鄧氏好與不知所蹤的劉秀搞陰謀,反而加重了對鄧晨的處罰,侯爵也削了。
還有個更大的問題,連綠漢最能打的劉伯升都折戟關中,派誰征伐才能贏得過第五倫呢?
綠林渠帥們面面相覷,他們依然山頭主義嚴重,都想保存實力,誰也不肯去啃硬骨頭,皆道:“聽說關中和長安已被第五倫劫掠一空,上林宮室也被劉伯升分給渭南豪強了,入關無利可圖,至于高廟……京師高廟不是燒了么?且在洛陽再建一個就是。”
沒錯,綠林渠帥們提倡的是遷都洛陽,流竄盜寇出身的他們,在宛城已經呆膩了,對據說富庶不亞于長安的“天下之中”倒是很感興趣。
但李通等南陽大姓卻出言反對,理由很充分:“陛下,洛陽并不安全!”
“當年漢高已滅項羽,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洛陽,說什么‘雒陽東有成皋,西有崤黽,背河,向伊闕,其固亦足恃。’”
“然而留侯張良卻說,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
“漢高已定天下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關東仍有不遵王命者!”
李通指著東邊道:“梁王劉永,雖接受封號,卻拒絕讓陛下的二千石入郡。此人與赤眉別部董憲勾結,二人占據梁、定陶、山陽、沛,如今正往魯、東海進兵,割據東方,野心不小。”
更要命的還是赤眉軍,霸占了淮北、淮陽之地就食,幾十萬流寇,戰力也不容小覷,究竟是開戰還是招安,劉玄得有個準信吧。
“淮陽到洛陽六百里,赤眉十日可至;梁地到洛陽七百里,更有鴻溝之便,只怕比赤眉還要快。”
“再加上與洛陽一河之隔,便是第五倫麾下馬援所占河內郡。陛下雖有親臨前線之心,但也要提防彼輩控制大河船舶,孤注一擲來襲洛陽啊!”
這一席話,已經將頭腦發熱也想去洛陽看看熱鬧的劉玄心思澆滅了一半。
李通繼續進言:“更何況,南方亦不見得安寧。”
“汝南僭號賊子雖滅,但在東南,有新莽二千石李憲,以擊江上盜寇起家,仗著手中有甲兵萬余,竟敢不傳檄獻土,而自稱‘淮南王’,并置將帥,侵略郡縣,據有廬江、六安、九江三郡。”
“而在正南方,綠林起家之地南郡、江夏,如今被秦豐、田戎二人占據,彼輩雖接受了郡守、將軍的名號,但一樣拒絕陛下任命的荊州牧入境,以至于江南長沙等郡,也只能遙舉漢旗,實則難以溝通。”
“一旦遷都洛陽,南方無暇顧及,會叫李憲等人坐大,亦會叫南方郡縣更難往來。長沙、零陵乃是舂陵劉氏起家之地,陛下焉能舍之不顧?欲先都洛陽而放棄南方,是不識其本而爭其末啊。”
雖然李通是擔心劉玄北上后,南陽再遭兵災,叫他們這些宛地大姓受損,但確實句句在理。
沒錯,舂陵劉氏是發端于南方的,他們的祖宗是漢景帝的兒子、長沙定王,靠著“推恩令”,被分封到了零陵郡泠道縣的舂陵,那各荒蠻鳥不拉屎的地方,這才有了此家族。直到漢元帝時,因為舂陵太苦,舂陵侯哭哭啼啼你哀求,才遷侯于南郡白水鄉,距今不過六十余年。
一些族中老人如國老劉良,還念著要回長沙、零陵給始祖祭祀血食,告訴他們舂陵后人做大漢皇帝了!
長安的高廟沒拜謁,長沙、舂陵的祖宗不能拉下啊。
在李通的勸說下,劉玄總算打消了遷都的計劃,先繼續留于宛城,將岌岌可危的后方穩固,同時加強對關東的控制,去北方與第五倫、北漢爭天下不遲。
但靜下心仔細一看,綠漢需要處置的隱患實在是太多了,劉玄不由發問:“那西平王以為,如今應當先處置哪一方?”
“梁王先不急,李憲及南方田戎、秦豐要處置,但都不是迫在眉睫。”
“最緊要的,莫過于赤眉!”李通說出了南陽大姓們的擔憂,聽說赤眉與綠林不同,依然是流寇狀態,專殺豪大家,必須解決了他們才得安寢。
李通說出了自己大膽的設想:“若是赤眉能為我所用,加以引導,使之向西進攻第五倫的關中,倒也是一把利劍!”
不管劉玄如何想,李次元視第五倫為綠漢大敵的,當初第五倫來南陽新都接王莽兒子時,他倆就打過交道,李通被第五倫這“路人”敲打得很慘,知道此人手段了得,可不能讓他安然整合關中。
劉玄皺起眉來:“劉秀不知所蹤,誰能為我說降赤眉?”
他看著李通:“西平王愿意么?”
李通嚇了一大跳,他上次與第五倫往來,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今日將復昨日之事?好在李通心中早有人選:“新市兵渠帥、振威將軍馬武可擔此重任!”
“馬武,劉秀的妻兄啊……”劉玄心中如此想,但好歹沒直接說出來,畢竟李通也是劉秀“妹夫”。
李通道:“一來,馬武駐扎在潁川,距離淮陽近;二來,他尚武而豪俠,或許能對上赤眉樊崇的脾性。”
還有第三點他沒說出來,李通還是心念劉秀的,傳聞劉秀沒于赤眉,被抓了做俘虜,可以讓馬武去看看究竟,若能救回來,也算對得起他與這對兄弟的交情。
劉玄遲疑:“但此人乃是匹夫之勇,能說降赤眉么?”
“遣一能言善辯的文士為副手隨行即可。”李通舉薦了幾個人,劉玄這才勉強答應。
但在李通離開后,劉玄這善于發揮小聰明的皇帝,卻又讓人,給遠在陳留的綠林渠帥發了一道秘詔。
“衛尉大將軍張卬為淮陽王,如今淮陽為赤眉所占,他沒了封地,告訴張卬,若是赤眉不肯歸順,就遣兵襲之!”
在劉玄看來,赤眉不過是一群散兵游勇,贏了新軍幾次有何了不起的?焉能敵得過如今收繳了中原大郡武庫后,換了精銳甲兵的綠林?
而此舉也能讓赤眉遷怒于馬武,叫這個當初支持劉伯升做皇帝的綠林渠帥,死于赤眉手中,豈不美哉?
正想著時,嬌滴滴的聲音從帷幕中響起。
“陛下,還沒好么?”
“這就來,這就來。”劉玄將筆一投,讓人將詔令發出去,把身上裝模作樣給劉伯升戴的孝隨手一扔,立刻笑呵呵地回到他的一眾后宮鶯鶯燕燕懷中,繼續飲宴了。
劉玄又想“借劍殺人”,但幾乎是半個“傀儡”的他,對前線綠林渠帥的掌控能有幾分,亦不得而知。
十一月初,繼弘農的王常自作主張出兵幫劉伯升后,駐扎在陳留的綠林“淮陽王”張卬,也發現轄區內的糧食因連年兵災、春耕秋收被耽誤,竟有些不夠吃,遂按捺不住,蠢蠢欲動起來。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對岸河內郡斥候探哨眼中。
“馬國尉,綠林張卬出兵濮陽,東郡大尹王閎無計可施,遣其侄來求救!”
這幾個月,大魏三公之一的馬援,在河內閑到只能玩外孫子。
可隨著第五倫派第八矯來將妻兒接去關中,馬援連小外孫都沒得玩了,頓時悵然若失。
而第五倫又要求河內、魏郡保持與北漢的和平,想打仗也沒地方。
如今聽聞綠漢擊濮陽,馬援遂赫然起身。
“東郡有白馬津,還有船。”
“唇亡齒寒,必須保住王閎,更何況……”
馬援以飛快的速度披掛好甲,笑道:“大王剛擊滅劉伯升,汝等說,綠林會不會西擊關中為其報仇?”
黃長等人也沒法篤定,只能說:“或許會。”
馬援等的就是這句話,將胄也戴上:“吾等就算只隔著河,將綠林一部耗在濮陽城下,也是為王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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