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王莽已“崩”,“治亭大尹”王閎的毒藥小囊卻依然掛在腰上,隨時可以再度服毒自盡。
只因這世上能叫自己斃命的人,比過去更多了。
“銅馬諸寇在我北方清河郡;梁王劉永在南方定陶;魏軍在我西方魏郡河內;而綠林在我西邊陳留。”
小小東郡成了各方勢力中間的鳥卵,任誰全力來捏一下都能瞬間爆碎,好在這幾個月各方無暇他顧,王閎才能保全郡中三十余萬百姓。
可好日子終究到了頭,隨著綠林兵鋒東指,諸縣盡失,王閎只能堅守于濮陽,茫然無措。
投降綠林是個好辦法,但前有王邑為新自焚,身在洛陽的王氏子弟紛紛遭綠林屠戮,王閎雖是王家的異類,但綠林會聽他解釋么?聽說河內大名士蔡茂,都在去投綠林途中被劫殺,此事讓兗冀士人對綠林觀感極差。
再者,那劉玄年號用什么不好,非得用“更始”,兗州百姓可是唱過“太師尚可,更始殺我”的,這兩個字天然受嫌惡,聽聞“更始皇帝”派兵入東郡,都驚呼“廉丹復生矣”,哭爹喊娘,朝濮陽涌來尋求避難。
王閎能有什么辦法?只好向好歹打過交道的魏郡耿純、河內馬援求助,愿以東郡歸附于魏王,又盡力將一船船百姓渡過河去,好讓他們免遭兵災。
若說入關的劉伯升是綠林軍紀天花板,那張卬部則是秩序的下限,進入東郡后,對豪戶、中家大肆擄掠,真無愧于“更始”二字。
老王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又對西邊的大河對岸翹首以盼。
“也不知吾侄能否說動國尉、魏相。”
就在綠林將濮陽圍困兩角之際,對岸終于出現了一卷黃旗,援兵自白馬至瓠子口,看上去浩浩湯湯,隊伍拖得老長,營壘灶火也頗為興旺,看上去足有上萬。
但馬援帶來的人,只有寥寥三千:駐扎河南、成皋的綠漢兩位諸侯要防備,與上黨的交通要道得守著,還得留兵鎮著河內各方勢力,捉襟見肘,這是他能帶來的所有兵力了,相較于對岸綠林萬余大軍頗為不足。
大軍初至,馬援也不想將兵力耗在此地,讓隨行幕僚們各出計謀。
有個河內人便提了一個毒計:“不如以水代兵。”
“瓠子口有漢武時宣防堤壩,正對濮陽,只需要征召魏地、河內民夫,扒了堤壩,大水一沖,非但綠林自滅,大河東南方向的赤眉余部城頭子路等數萬賊寇,也將蕩然無存!”
此言頓時激起義憤:“但如此一來,東郡也毀了,與戰國時齊、趙以鄰為壑何異?”
“就算沒有大水,如今也被赤眉綠林毀得差不多。”河內人強詞奪理:“一張白帛,好作畫。”
黃長本來為人陰狠,唯獨在此事上頗為反對:“大王破赤眉遲昭平后,曾沉璧于河,說遲早要治了大河水患,還兩岸寧靜。你這豎子卻要反其道而行,豈不是要平白污了大王的名聲?”
還有這種事?河內人愣住了,而馬援毫不猶豫地比手:“將此人叉下去!”
但黃長卻又對馬援意味深長地說道:“趙惠文王十八年,趙軍至此地,決河以淹齊、魏,使得濮陽受災,水潦百里,因決堤而溺亡者便有八九千人,其損壞的房屋上萬所,十萬人受災。但后世誰記得趙惠文王此舉,都只記得澠池之會,將相和,贊他是一代明君。”
馬援瞥了黃長一眼:“所以趙惠文王有藺相如、廉頗、趙奢、虞卿等一時英杰,卻難成大業,一生迫于強秦。”
“因為他心里只有霸,沒有民!而天下之所可畏者,唯民而已。民之可畏,有甚于水火虎豹,趙惠文王雖然勝于一時,卻失東方人心,終不能盡得衛國濟西之地。”
黃長了然,作揖道:“那這一仗,國尉要怎么打?”
“先將濮陽的船,統統收繳。”
馬援看著濮陽城下的綠林大軍,不斷有糧車從西方推至,點了王閎的侄兒王磐來見:“綠林最近的糧倉在哪?”
“敢告于國尉,在白馬津以南,烏巢!”
十一月中旬,聽聞馬援與綠林對峙于河上,遠在河內襄國城的“嗣興皇帝”王郎,頓時興奮起來。
王郎雖是冒名頂替的假劉,卻比西漢劉嬰那傻子、綠漢劉玄那庸人兩個真劉更加努力。他不愛美色享樂鼓樂,平素就刻苦練習漢家宮廷的一步一揖,打磨作為皇帝的一言一行,入夜時分也在研習典籍,力求不說錯一句話。
他們趙地的大學問家荀子說得好啊:“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曰:其唯學乎!”
他也可以通過學習,從卑賤的王郎,變成高貴的“劉子輿”!
在王郎的努力下,除了劉林等少數人知道他是假冒外,群臣的疑心都漸漸消失,連親來謁見的河北三劉之一,廣陽王劉接,都贊嘆說:”真孝成皇帝之子也,有帝王之姿!“
與“望之不似人君”的劉玄,截然相反。
可在屏退外人,只留下趙王劉林“問對”時,王郎卻立刻卸下了偽裝,卑躬屈膝,拜在公然坐在皇榻之上的劉林腳邊:“趙王,這是南取魏地、河內的天賜良機啊!”
王郎拜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殷切地說道:“趙王雖讓小人遷都于襄國,但南距鄴城,不過兩百余里,且一馬平川,車騎兩日可至!”
“如今第五倫自尊為王,留諸漢印信而不受,又擊敗劉伯升,威震華夏,其野心已昭然若揭,想要他臣服于嗣興,只怕是不可能了。”
“倘若第五倫統合了關中,便會向東進兵,屆時以河東擊上黨,以魏地包河北,襄國猶如其掌中之物也。”
王郎再拜,提出了自己的計劃:“倒不如乘著冬日之際銅馬暫退回渤海、河間,壓力稍小之際,使上黨鮑永斷絕軹關道,使魏軍東西不能呼應,而真定王自太原擊河東,趙王揮師南下,擊魏、河內。”
“如此,則兩河膏腴之地可入于吾等手中,山河表里,方可遏制第五倫之勢。”
言辭誠懇,但劉林卻只看著王郎道:“我知道,你與第五倫有仇。”
殺父之仇啊!王郎的父親亦是神棍,不但給他包裝了“劉子輿”的身份,還想和前魏成大尹一起“復漢”,結果卻被第五倫奉王莽之命前來掃滅,父親身死,王郎只能退到邯鄲。
此刻被劉林道破,他也不藏著掖著,只垂淚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小人也是真切為趙王考慮。”
“吾知之。”劉林也很煩惱,如今雖然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奉北漢號令,用“嗣興”年號,但地盤多被真定王劉楊、廣陽王劉接得了去,劉林竟被天殺的銅馬軍拖累,使得他的地盤在建國數月毫無拓展。
這怎么行?雖然“天子”在手,但劉林也知道這是假貨,還是得自身實力過硬才行,廣陽王尚好,但那天天摸著瘤子的劉楊,也有一番勃勃野心啊……
魏地、河內,劉林覬覦早已不是一兩天了,但仍是搖頭:“得再等等。”
“真定王不會答應與其外甥耿純開戰。”
“吾等這個冬天,且先拔除耿純一家在和成郡的勢力,將那和成郡守邳彤驅走,除去后顧之憂。”
劉林透露了自己的計劃:“而后,等臘月時節,你與真定王甥女郭圣通成婚時,在婚宴上挾持劉楊,才能行此事!”
且讓真定王忙活著吞并太原、雁門、代地等郡吧,遲早都是自己的!
“諾!”
王郎應諾,時間不早了,劉林從皇榻上起身,讓王郎坐回了這位置,在下人得令進來時,只能看到劉林畢恭畢敬地對王郎行禮告辭。
而在劉林走后,王郎發現,自己的手,卻在忍不住地發抖。
他在害怕啊,一面要利用劉林,為父親報仇,另一放面,王郎也知道,當劉林利用婚宴吞并真定王勢力,強勢到不再需要自己時,就是“劉子輿”惡疾暴斃之時!
或許在此之前,還會玩一出嗣興皇帝“禪讓”給趙王的鬧劇呢!
深夜的襄國行宮中,王郎只低聲告訴自己:“舜非堯之子,禹非舜之裔,卻都能成為一代圣君,延續三代之治。”
“我雖非真正的劉姓,卻能做一位比成、哀、平,乃至于那劉嬰、劉玄更好的皇帝!”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漢家天子,寧有種乎?”
東方、河北紛紛擾擾,關中倒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拔釘”計劃。
而第五倫的妻兒,也已在他親自去蒲坂相迎后,抵達了成國渠畔的蘭池宮。此處可以追溯到秦代,秦始皇引渭水環繞,又挖池筑島造蘭池,按照海上仙山所建。
“我當年初入常安,與王隆、景丹二人途經此地,還曾望著池沼俯仰古今,念及秦始皇曾在此遇寇之事,卻不曾想,今日此處卻成了我家暫居之處。”
第五倫對史諶對蘭池宮的修繕很滿意,沒有過多豪奢耗費太多民力,又不失典雅,能滿足臨時行宮的需求。
但他也沒太多時間陪伴妻兒,經常是一大早就接到戰報,就匆匆起身離去了。
第五倫既沒有和男人同榻而臥的習慣,對要表達信重的大臣,最多就會把臂而交,甚至還有點排斥同性近身,所以與一般的帝王不同,不讓男仆、宦官給他做更換衣裳,伺候大小便等太過親近之事。
異性也一樣,甚至都不肯讓婢女給他系腰帶貼太近。
倒不是不好女色,馬嬋嬋聽說,自己不在期間,第五倫還是有兩三個暖床之人的,但都是一時興起,從不留宿,每次都結束得很快……
第五倫這老渣男,對此并未相瞞,如實告知,還振振有詞說什么“會影響理智”。
馬嬋嬋雖有一點不高興,但也知道……
“大王猜忌心其實是很重的,除了知根知底的,哪會讓別人長宿身邊?”
馬嬋嬋心中如此道,貼身給他系上腰帶,第五倫逗了兒子一番,就匆匆離去。
魏王后這才有時間好好巡視一番蘭池宮,得將與第五倫有過關系的女子單獨安置到偏殿去,總不能再糊里糊涂,有了子嗣都不知道是誰的。
巡視期間,卻見到一位與眾不同的靚麗婢女,衣著秀麗,鶴立雞群,群婢對她畢恭畢敬,也不干活,只指點眾女做這做那,看上去好像她才是這蘭池宮的主人一般。
馬嬋嬋沒有說話,只笑盈盈地居高臨下瞧了一會,讓人將她喚來問話。
歲月不饒人,這個女孩比她年輕,才十七八歲,甚至靚麗也超過了些,看著就是大家淑女,禮儀十分周到,傾身下拜,聲音很甜:
“賤婢名叫史羅,奉父命入宮,為王后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