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汧(qiān)縣(今隴縣)丟了?”
臘月中旬,尚在渭南上林苑一帶,與萬脩隔著長安城對峙的西漢大司馬大將軍隗囂,沒從后方等來援兵和糧食,卻驚聞此噩耗。
隗囂麾下將校們都悚然不已,汧縣乃是退往隴右的必經之路:隴關道上的重鎮,乃是他們的大后方,怎么會忽遭襲擊呢?
“魏軍不過七百余人,冒充漢兵自汧縣之西抵達,汧縣令不曾有備,發覺不對時,竟為其襲門,縣邑遂失。”
“魏兵據汧而守,隴關、陳倉守軍兩日后才聞訊趕到時,卻見城門緊閉,未能攻下,魏將宣稱將軍已為第五倫所敗,汧縣不少人信以為真,竟助其守城……”
汧縣得名于汧水,說起這條河流,隴右人可謂記憶深刻。當年秦國從天水往東擴張時,秦襄公以七百人向東挺進,翻隴山,進入汧水谷地,終于到達了汧渭之會的陳倉,并在那里營建新的都城,完成了東出大計。
由此可見,汧水、汧縣對隴右勢力的重要程度,魏軍的突襲,占了座縣城,雖不至于完全阻斷道路,但也讓隴右如噎在喉,這次進攻,當真是打在他們命門上了!
可隗囂想破頭都想不通,這批魏軍是從哪冒出來的,莫非是第五倫在新秦中的舊部?他們難道會飛不成?
“飛倒是不必,但此將翻山越嶺確實厲害。”
他麾下猛將牛邯倒是看出端倪,指向地圖上,正在被隴右兩路大軍圍攻的北地郡鶉觚等縣。
“魏車騎將軍耿弇在此,素聞此人善于用兵,膽量頗大,莫非是趕在我兩路大軍合圍前,帶著小股兵卒,從夾縫里鉆了出去,竟徑直往西走小道溝壑山塬,襲了我后方?”
若真如此,那此子就確實可怖了,隴右這次違反常識,隆冬出兵,就是想要奪取北地郡和蕭關道,為往后第五倫從關中平原向西仰攻制造更多困難。
可如今蕭關道沒拿下來,隴關道竟被人反手扼住了,遂叫隗囂如坐針氈。
“耿弇此舉,恍如我軍在與第五倫正面持長戈對敵時,忽然繞到后方,用一把匕首,頂著我的背啊!”
牛邯詢問:“大將軍,事到如今,該如何是好?”
隗囂在關中耗了這么久,也算明白了,除非他們要學劉伯升孤注一擲,與第五倫決戰賭輸贏。否則繼續拖下去,吃虧的還是隴右一方,區區一個陳倉的糧食,可沒法與整個渭北相比,一旦開春,魏軍發動反攻,今日靠著豪強投靠,占得的城郭土地,依然要丟給第五倫。
“我叔父誘敵不成,彼堅壁清野,又是冬天,這場仗,恐怕打不贏了。”
隗囂本就不是很愿意東出,如今更是萌生退意:“讓陳倉守軍圍住汧縣,拖上十天,孺卿,你帶著胡騎營斷后,我大軍得慢慢往后撤了。”
“撤回武功,再撤回陳倉,先解除后顧之憂要緊。”
言罷,隗囂又看了眼地圖,眼睛在那些明明難以通行的溝壑大塬間游走,說道:“誰能想得到,這僵持局面,卻被區區七百兵卒打破了。”
“耿伯昭,何其神也!”
被這意外弄傻的不止是隗囂,第五倫也傻了。
對這場仗,作為全局總指揮,第五倫追求的無非是一個“穩”字。
隗氏的意圖很明顯:圍點打援。圍攻北地數縣,誘使魏軍支援。
第五倫上萬部隊被綠漢牽制在潼關、峣關,萬脩手下還有萬余人,與隗囂對峙于長安兩側,真正布置在五陵的軍力并不多,守則由于,攻則不足。
于是第五倫也樂得拖下去,寒冬臘月對進攻方不利,反正隗氏一時半會也打不下北地郡,不如以空間換時間,等到春暖花開,從長安、五陵征募的新卒練成,他就有足夠的兵力發動反攻。
可萬萬沒想到,前幾日耿弇讓人送來一份請罪奏疏,自劾奏矯制,將第五倫驚得坐不住了。
“耿伯昭,意欲何為?”
上次與劉伯升決戰時敲打了一番,還以為小耿聽話了,這個冬天,就讓他在北地那幾個縣打打防御戰,再磨一磨性子,立功的機會留給其他人。
可第五倫沒料到,耿弇竟沒聽從自己“堅守”之令。
第五倫氣歸氣,但還是仔細看了陳言兵狀,情緒開始變為了憂慮。
雖然棋手發現棋子在自己動,不是什么太美妙的體驗,但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子妙棋,而只有耿弇這等膽大包天之輩才敢走,恐怕連敵人都沒料到。
“此乃敵后穿插,挺進隴東啊,可籌劃與實操畢竟不同。”
計劃就是用來打破的,敵方甚至是友軍,往往都不會按你設想的行動,第五倫都習慣了。耿弇的方略看似環環相扣,可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便是覆軍殺將的慘敗!
“這要是不慎敗了,非但壞我軍略,連他的小命都要搭進去!”
第五倫開始猶豫起來,是置之不理,讓這小子自生自滅,還是……
盡管不太喜歡下屬打亂自己的計劃,但第五倫負手思索良久,還是琢磨如何才能幫上耿弇的忙,遂招來負責渭北作戰的御史大夫景丹。
“大王,我軍部屬在五陵半個師,前鋒在醴泉鄉提防隴右兵深入,老卒新卒加一起,也才半個師,倒是民夫較多,有兩師之眾,都發了兵刃,披甲者約有一成,但未經太久訓練。”
在這場大戰前,第五倫剛對軍制進行了小小改革,按照古之制度,最高的是軍,其次是師,以萬人為一師,后面則是部、曲、營、隊、什、伍。統轄一師的,已是將軍了。
“新兵能站就行,我的舊部,哪一支不是這么過來的?“第五倫自嘲地如是說,下令道:“讓在醴泉鄉的第七彪拔營,率眾向西進發,收復好疇縣!”
“而卿則帶著五陵士卒及民兵,緊隨其后!”
景丹沒搞懂第五倫忽然破壞計劃是為哪般:“大王是要支援北邊?”
第五倫道:“不,向西進發,一直打到岐山腳下去,做出截斷隗崔軍退路之狀。”
景丹有些憂慮:“彼輩多騎兵,而我以步卒為主,若非敵軍主動去戰,恐怕截不住啊。”
第五倫笑道:“截不住不要緊,此乃嚇敵之策也。”
對雙方來說,耿弇的行動就是個意外,不管他奇襲成與不成,都會嚇隗氏一大跳。
盡管第五倫也驚出了一頭冷汗,但對外人,卻得說:“耿伯昭乃是依余計行事。”
尤其得讓敵人也如此認為,畢竟對方猜不透第五倫心思。這邊若能適當配合,將一個意外,包裝成一次魏王親自策劃的迂回大包抄,一副要全殲隗氏大軍的架勢,讓隗氏叔侄越發驚恐。
第五倫說道:“三軍之災,起于狐疑。這一恐,倉促撤軍之下,或許就能給魏軍提供戰機。”
景丹明白了,不由暗暗感慨:“大王對伯昭當真是厚愛啊。”
若是換了旁人,景丹肯定會勸第五倫,這種不聽號令的將軍,就不能縱容慣著,更不可為他改變大計劃。但耿弇不同,景丹曾在其父親麾下做過很多年的官,回來投效第五倫前,相當于耿家的“門生故吏”,與小耿也關系莫逆……
等等,景丹猛地警醒,正因如此,有些話,他才更得說啊!
景丹遂赫然下拜道,肅然道:“但大王已嚴令耿伯昭與原涉在北地堅守,若因其一意孤行冒險,導致數縣淪陷,那便是得不償失。千里之堤毀于蟻穴,車騎將軍此次矯制興師,縱僥幸得手,漸不可開也。”
“卿言有理。”
第五倫卻道:“但將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將軍們在前線,對戰機的把握,比余在后方看著地圖指點江山要真切得多,總不能都按照余的幾句話、發下去的陣圖去打仗罷?畏手畏腳如何能勝?”
“漢時霍去病千里奔襲河西、陳湯矯制斬郅支,這等壯舉都是臨機應變,事急從權,還是得容忍,但前提是……”
“做這種事的人,只許勝,不許敗!”
第五倫道:“更何況,余也不忍伯昭英年葬身于沙場,好好一個將才,才二十一歲就喪命黃土溝壑里,改變方略事小,損我一員大將事大!”
“總之,戰罷該賞是懲,功過如何區分,那是后話!先讓伯昭和士卒們,能活著回來,此事最為要緊!”
這一番君臣對話,景丹算是對第五倫表明了態度,從此以后耿是耿,景是景,他是魏王的御史大夫,不再是耿氏的舊僚私臣,忠心已表,同過去完成了切割。
而第五倫這一番肺腑之言,直接與當事人不太好講,景丹聰明,肯定會將自己的話語傳到耿弇耳中。好叫這個年輕人知道分寸:第五倫不希望麾下將校,也變成劉伯升那樣的賭狗。
一番部屬后,第五倫還得緊張地等待前線消息,耿弇這次鉆得太遠,一口氣捅到隗氏大后方,甚至連斥候都聯絡不上,只能通過敵人的進退來判斷。
在第七彪已將前鋒出擊后,南邊的朱弟也趕回來傳消息:“大王,隗囂退兵了!以三千騎從斷后,三軍則緩緩撤離盩厔,回了武功,據斥候隔河查探,恐怕是要一口氣退回陳倉去!”
“萬將軍請命,詢問要不要追擊!”
萬脩風格與小耿截然相反,第五倫沒說打,他絕不會有半點動作。
第五倫暫時沒回答,只問:“隗崔呢?”
“隗崔正在圍攻漆縣,如今也在向西南方撤軍。”
“善!”
第五倫一拍雙手:“如此看來,是耿伯昭當真得手了!”
苦等幾天得到這結果,真是又驚喜,又令人后怕。這下,魏軍和隴軍,當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第五倫笑著對景丹道:“這耿伯昭,你要給他一個師,他敢打到天水成紀去!”
朱弟又進來請示:“大王,軍情緊急,萬將軍詢問,追還是不追?”
第五倫一揮手:“追!”
“渭水和溝渠有冰,無法漕運,三軍攜干糧,窮追猛打,做出直撲陳倉,將隗氏聚殲于隴東之勢!”
第五倫要配合耿弇,將這場真假難辨的大戲演到底,心中暗道:“若論臨陣作戰,我乃中庸之將,但要論虛張聲勢……”
他也是個好演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