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囂為人與第五倫的上一個對手劉伯升截然相反,有人說他是“仁厚猶豫”,做起事來瞻前顧后,卻又容易受周圍人影響:他本意不想東出,但叔父隗崔及主戰派躍躍欲試,隗囂遂不痛快地答應了。
但如今在撤離之際,隗囂倒是顯露出他骨子里狠辣的一面來。
隴右兵西撤至武功縣時,當初來投奔,攜壺漿以迎的豪強們頓時急了眼,都簇擁在隗囂面前攔著不讓他走。
“大將軍不可拋棄吾等啊。”
“渭南著姓合力,也有數千徒附,可為大將軍所用,回首與第五倫追兵決戰,以逸待勞,必得大勝!”
隗囂只垂淚告訴眾人:“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此乃假意撤退也。”
大姓蘇回等人面面相覷,如此倉促,這“假意”也太像真的了吧。
隗囂說道:“諸君當知曉,魏軍占據長安以北,哄騙愚民為卒伍,使我騎從不能深入燒其糧秣,而若大軍貿然東進,又恐長安淪為戰場丘墟,波及無辜黎民。”
“是故,不如假意退卻,誘敵追擊。”
隗囂已經安排妥當了:“諸君便帶著徒附,在碩大上林苑中埋伏,待魏軍追至盩厔一帶時,我便將大軍調頭還擊,而諸君則從上林殺出,前后夾攻,則魏軍可破!”
好說歹說將豪右們勸回去,隗囂為了爭取他們,承認了劉伯升時給眾人瓜分上林苑的作為,上林廣袤三百里,有宮室園囿,又有彼輩各自占了地盤后,偷偷儲下的存糧,足夠守很久了。
等眾人走后,霸陵王遵才問道:“大將軍當真要誘敵反擊?”
隗囂卻不直接作答,只道:“第五倫令耿伯昭翻山越嶺擊汧(qiān)縣,斷隴坂道。又在渭南、渭北都開始追擊,竟毫無顧慮,這絕非巧合。依我看,他是存了將我軍聚殲于隴東,一勞永逸的念頭,吾等得退到陳倉,與叔父匯合,方有一戰之力。”
至于這些豪強武裝……
隗囂對他們并不信任,順風仗時能幫著打一打,與第五倫大軍決戰時,他們或許就會為了家族延續,反戈一擊以求魏王寬赦了。
“倒不如讓彼輩在上林苑中,替我阻擋一時。”
“一來可使阻擾魏軍追擊,二來,也可使萬脩有后顧之憂。”
第五倫讓耿伯昭襲他后方,隗囂沒這本領,但卻可以在上林苑中埋下許多釘子。
“大將軍這是壁虎斷尾啊。”王遵頗有物傷其類之感,又對要棄整個渭南與第五倫心有不甘。
隗囂卻道:“我沒騙他們。”
“若能在陳倉反擊第五倫得勝,局勢逆轉之際,這些埋下的暗子,便能起到大用!”
他說了會反攻,但沒承諾,究竟是數日之內,還是旬月之后啊!
張宗三個月前在潼塬強渡黃河,打綠林軍七寸,扭轉局勢,一戰成名。事后被第五倫封侯,爵號“陽泉侯”,雖然是最低一檔的“千戶”,但也算躋身功勛之列,成了河東士人在朝中的表率。
他在河東養了幾個月傷,稍稍痊愈,隨著東線局勢穩定,便與三千河東兵一起,被調到長安附近,聽從萬脩調遣。
但張宗對萬脩的方略卻不敢茍同。
“素聞萬將軍用兵謹慎,與小耿截然相反,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張宗不像第七彪、鄭統那般有話直罵,驍勇的外表下有一顆識大體的心,只暗暗嘀咕。
他們奉命追擊隗氏兵,但一天只走三十里——因為大量時間,都浪費在肅清盤踞在上林苑中的豪強上。
上林中宮室林立,宮旁一般有小苑,劉伯升給豪強分了林苑,隗囂為了表示隴右對“百姓”的厚愛,索性連附帶的宮室也送給了他們。豪強們失去了塢堡后,帶著族人徒附逃到這兒,如今被隗囂留在這負隅頑抗,不少人還當真堅信隗大將軍是誘敵反擊,傻乎乎拒守宮室。
但修建時就作為享樂之用的漢時離宮,終究比不了專門用來防御的塢堡。萬脩麾下的部隊在霸陵、杜陵打掉了十幾個大塢堡后,對攻堅已頗有心得,三下五除二就能收拾一個。
軍隊后面跟著的就是從長安征募的數萬民夫,歸任光統轄,每每打下一處,俘虜連同戰利品,就交給他們帶回去,游街耀武,讓長安人知道魏軍天天都有大勝。
但張宗卻對這種小勝不以為然:“隗氏倉皇而走,本當銜尾而追,多咬塊肉下來,如今卻受阻于上林,等吾等趕到武功,隗氏已從容退到陳倉了,真是因小失大。”
但萬脩卻不理會麾下將校的抱怨,仍有條不紊地向西推進,宜春苑、萯陽宮、漢武帝昔日駕崩之處五柞宮,從東到西,一處處打了下來,肅清殘敵,最后開到了盩厔縣附近,位于渭水邊的長楊宮……
宮中有垂楊數畝,因為宮名;門曰射熊館,據說漢武帝年輕時很喜歡微服來此,帶著羽林騎們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
如今的射熊館中被大姓盤踞,他們來自杜陵,曾積極投效劉伯升,自是被打壓對象。與第五倫、萬脩算得上有破家滅族之恨,最后一刻仍帶著少許徒附負隅頑抗,他們在被張宗攻破射熊館后,不肯降服,竟瘋狂地點燃了離宮!
一時間長楊宮煙火彌漫,冬日天干物燥,苑內百畝婀娜多姿的垂楊早被砍了不少,如今都是枯木殘枝,在烈火中扭曲著身形,仿若漢時的深宮鬼魅重現人間。
萬脩讓士卒搶救,勿要讓火焰彌漫將整個上林苑都燒了,但也只來得及劃出防火帶,對長楊宮卻救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自秦漢以來,有兩百多年歷史的離宮在火中化為丘墟。
與長楊宮隔著一條渭水的,便是槐里縣(陜西興平),第五倫已移駕至此,與萬脩平行西進,此刻見到長楊宮被焚,跟在魏王身邊的奉常王隆忍不住唏噓遺憾。
“《長楊賦》,是夫子到京師后的成名作啊。”
王隆記得揚雄與自己說過,寫這賦耗費了他極大的精力,先是花了三個月時間雕琢詞句。而寫罷此賦,立刻疲倦地倒地酣眠,昏睡了三天三夜,夢見自己的五臟六腑飛出體外,在空中飄蕩,與前輩司馬相如相遇。夢醒之后,老揚雄全身乏力,又花了三個月之后才得以恢復,足見其嘔心瀝血之深遂。
當時《長楊賦》一出,京師振動,士人萬口傳誦,而如今長楊被焚,真是可惜。
同為揚雄弟子的魏王倫卻不這么認為,站在凌汛的渭水邊笑道:“要余說,這宮室燒了好!”
“文山可記得夫子寫此賦的深意?”
第五倫道:“前漢元延元年,漢成帝為能在南下朝覲的單于、胡王面前夸耀漢朝物產之豐盈,珍禽異獸之繁多,征調右扶風百姓上萬人,入終南山圍獵,西自褒斜,東至弘農,南驅漢中,捕捉熊羆豪豬、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裝有圍欄的車子運到長楊宮射熊館。用網子圍成圈,把野獸放在里邊,讓胡人以手搏之,漢成帝則帶著趙飛燕、趙合德等,臨觀取樂。”
“但此事卻大為耽誤農事,夫子隨駕見此情形后,才追作了此賦。”
王隆自是記得,甚至背得里面的話:“頗擾于農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圖,豈為民乎哉?”
他拱手道:“是臣看得淺薄了。”
話雖如此,但王隆望向長楊宮的目光,依然是憐惜的,縱是漢成不愛民,但長楊本身是沒有罪過的,從司馬相如到王褒、揚雄,這些上林離宮承載了多少文雅佳事,如今卻化作灰煙。
第五倫又道:“早在王莽時,這長楊宮射熊館豢養的黑熊就統統被殺了節省經費,空空如也,但時至今日,上林中,仍有不少‘熊羆’!”
他指的是籍劉伯升、隗囂二人的“寬厚”,得以盤踞霸占這兒的渭南豪強,如今卻是趁著戰爭,將其一掃而空!
第五倫笑道:“萬將軍、張將軍在上林中搏豺狼,手熊羆,何其壯哉!文山,這難道不值得作一篇賦么?”
王隆應諾退下,方才靜靜聽著,一直緘默的少府宋弘,卻又詢問魏王:“等趕走豺狼熊羆后,大王會如何處置上林苑?”
劉伯升、隗囂動了上林苑,開了個壞頭,故而魏王麾下不少人也眼巴巴看著。
宋弘倒是不感興趣,但他知道,魏國之中,有些人也正打著主意,若是魏王能像劉、隗一般,將上林分給功臣宗室圈地經營就好了!甚至連魏王宗室里的第四咸,都對上林念念不忘,曾到他這來探聽過消息,被宋弘黑著臉趕走。
宋弘很想知道,第五倫會如何處置這前朝皇家私產。
第五倫卻反問宋弘:“少府以為呢?”
宋弘說道:“這上林的淵源,起自秦時,秦始皇帝欲大苑囿,為優旃所勸。”
“漢初時,蕭何曾諫劉邦,說長安一帶土地狹窄,而上林苑中卻有著許多空地,已經荒廢了很多年,可以讓百姓自取耕種,而勿要光長草木喂了禽獸。然劉邦大怒,認為蕭何乃是自媚于民,將其下獄。”
“這之后,上林遂成了皇家園囿,漢武時征數縣之地,擴大過一次,東方朔曾以三害諫之,他說得確實有些道理。”
“上林氣候適宜,有稻梨栗桑麻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這樣物產豐富的膏腴之地,卻因為皇家私利,投入猛獸,變成虎狼之墟,確實是可惜。”
第五倫明白宋弘的意思了,拊掌道:“余與少府之見略同。”
其實在漢武治世,圈了上林,卻開發出渭北更多的田地,于國家并無損失,盛世時也無可厚非,可如今是亂世,生態環保,還是放在活命之后吧。
第五倫做出了決斷:“上林苑中的池塘、山林,乃至于其中的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仰足,歸少府、水衡都尉所有,私人不得開采。”
“但一些平闊地帶,則可以辟為農田,能得上萬頃地了,亂世里,長安不少人失了本業,余不忍其饑寒交迫,來年開春后,大可來此耕作屯田,自給自足。”
宋弘聽罷,松了口氣,這永遠嚴肅的君子,緘默寡言,對第五倫騙他離開長安還有些怨惱,但今日難得對魏王有所贊譽:“劉伯升、隗囂將上林分予‘百姓’。”
“而大王,則要將其,分給真正的百姓!”
“揚子云在《長楊賦》中,以為君王應以養民為準則,動不為身,玄默為神,淡泊為,我深以為然。身為弟子,王隆只見其辭藻皮毛,但大王,卻是得了子云翁此賦之真意啊!”
“素聞少府剛直君子,不喜阿諛媚上之人,今日怎也如此?余不愛聽這些話,少府倒不如為我做好此事。”
見宋弘跟自己站在一邊,第五倫自是欣喜,除卻景丹、任光外,他還有這一位可用啊,只道:“不過,剖分上林,但那是開春后的事了。”
第五倫指著渭南渭北平行西進的軍隊:“首先,得將隴右的‘虎豹犀象’,驅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