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學)
魏王雖然將李忠的話聽進了心里,對劉子輿決死一戰有準備,遂有了所謂的“備胎計劃”。
但正月初一黎明的這場戰斗,過程依然遠超執行者的預料。
“趙將軍,大王令第三師在此阻敵兩刻,等后方主力介甲趕到。”
趙尨是第五倫在魏郡時,由馬援招募的賊曹掾,后來又隨魏王西行,帶著百多人留在河東。去年,魏軍打響河東之役時立了功,升為河東都尉,干干抓賊剿匪的活,曾完成了對境內青犢賊的驅逐。
今年第五倫東行,因為軍中魏郡兵較多,而對手又是流寇,考慮到趙尨治安戰有經驗,又將他帶上,作為偏將軍,掌一師,編入耿純麾下。
但趙尨做都尉還行,當真領兵卻有些勉強,與銅馬對峙期間,數次差點為賊所襲,耿純軍中都公認第三師最差勁。
張魚傳的命令讓趙尨有些委屈,心中暗道:“我雖然不如其他偏將,但魏王認為,我只能頂住兩刻么?”
結果證明魏王還是識人的,倉促應戰的第三師,差點連兩刻都沒撐住!
盡管趙尨卯足了勁頭想要表現,但當兩萬余銅馬沖出來時,還是給嚇到了。
銅馬出了下曲陽城,如打了雞血般,不要命地往前沖,士氣如此之盛,完全不像一支即將敗亡的軍隊。
“材官弓弩,準備!”
趙尨連忙令前陣匆匆結陣,戈矛手蹲下放些長矛,而弩兵排成三段在前施射。
每一次齊射之后,對面黑壓壓的銅馬軍中,都會傳來刺耳的嚎叫聲,只見火把掉了,熄滅了,但是銅馬仍然揮舞刀刃長予,高喊:“日月照,大漢興!”
臉色陰深高個子的“信都王”劉植,親自沖鋒陷陣,帶領著一群銅馬兵徑自向魏陣沖過來,月亮照耀著這些喪失理智的莽漢,照耀著他們的戈矛和旗幟:炎炎漢旗!
一排弓弩射過去,大旗倒下了,又舉了起來,接著又倒了下去,再舉起來!
大平原上沒有任何可以作為屏障的地利,弓弩的火力遠不能阻擋敵人靠近,甚至造成的傷亡都不大,兩萬銅馬,最終以無畏的姿態沖入魏陣,雙方在夜色中混戰起來!
當戰役開始變成亂斗時,銅馬兵竟占了些許優勢,趙尨頓時慌了,他的手下多是秋天剛從魏地新征的兵,忠誠度沒有問題,但訓練日短,還處于“善站”的初級階段,戰術僵化。在這種遭遇戰里,被靈活機動的銅馬打得暈頭轉向。
虧得張魚耳提面命,說第三師只需要頂住兩刻就可以撤,趙尨才沒將預備隊全派上去,最后只悻悻尊令,鳴金收兵,且戰且退,傷亡或有千余。
“魏軍敗了,魏軍敗了!”
在第三師徐徐向西退走,銅馬軍迸發出了巨大的歡呼,劉植抹去額頭的血水,回頭看向他們神靈附體的皇帝陛下。劉子輿也親自出征,在后方被“樊噲附身”的五樓賊張文保護,看著這一幕呢。
但劉子輿對雜牌師不感興趣,此刻天已大亮,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南方數里開外,飄著五色旗幟的魏王親衛師。
讓突圍之眾引開魏軍主力和騎兵,而銅馬精銳盡出邀擊第五倫,是劉子輿唯一的機會。
所謂邀擊,便是突然截擊,打的是對方的措手不及,來不及列陣披甲就卷入戰斗。這是經過與魏軍數月苦戰后,劉植發現銅馬唯一能贏的方式,一旦跟對方正面擺開陣勢,銅馬必敗。
只有靠亂斗和運動戰、遭遇戰,才能擊垮強敵!
他最怕的就是第五倫油滑,見狀不妙直接撤回宋子城去,若是銅馬追之不及讓他溜進城中,那就只能望城興嘆了。
豈料第五倫竟然浪費了第三師爭取的兩刻時間,非但不退,反而往前走了半里,擺開陣勢,看這樣子,他也想與劉子輿王對王呢!
“昊天有靈。”
劉子輿張開雙臂,感謝上蒼,和過去一樣,運氣,又一次落到了他頭上!
或許自己真的就是天命之子呢!
“我討厭賭狗。”
而在魏軍本陣,確定劉子輿真在對面后,第五倫大搖其頭。
當年劉伯升賭渭水決戰,是因為他只能進不能退,只能一戰定輸贏,還情有可原。
而劉子輿則更可惡一些,這家伙,是在賭場上使老千的慣犯!
“騙劉林,收銅馬,入信都,聯真定,一次又一次,你之所以能贏,膽大會許好處利用人心是一方面,但還是運氣太好的緣故。”
嘗到甜頭后,一發不可收拾,才有了今日賭博式的決策,還真騙得魏軍主力離開,第五倫都給他氣笑了。
“今日便要讓你知曉。”
“什么叫久賭必輸!”
劉子輿畢竟不是真懂打仗,放目望去,除了那醒目的五色旗外,愣是銅沒有看出第五倫這支親衛師有何不同。
倒是一旁的五樓渠帥,被劉子輿封為“清河王”的張文說起:“月初時,臣奉命橫渡大陸澤襲擊巨鹿城時,銅馬原本擅長川澤作戰,那里該是吾等主場,但散兵亂斗,卻被魏軍攆回了冰水里!”
他指著遠方五色旗下的魏軍道:“當時彼輩所用,就是類似今日兩翼之陣列!”
魏軍過去的作戰,以呆板著稱,總是列一個大陣,站就完事了。
不過這種陣法遇上最為靈活的銅馬卻不好用,昨夜,耿純追擊敵軍,把自己從“軍長”硬生生追成“旅長”就是例證。
考慮到即便擊滅劉子輿,也無法將流寇完全收拾,河北恐怕會陷入漫長的治安戰。更何況,往后還要面對讓第五倫頗為在意的“赤眉共和“,赤眉軍也是類似的戰法,密集的方陣已不能適應這種戰場需要。
第五倫在巨鹿做運輸大隊長那幾個月,就讓自己的親衛師開始訓練新的陣法,張文有幸嘗到了首戰,灰頭土臉跑回下曲陽,也讓魏王確定這陣法對付流寇確實有效。
于是今夜,在友軍“第三師“爭取足夠時間后,后方的魏軍在正面,依然是呆板的車壘大陣,由去年……不,今日是正月初一,所以應該是前年冬天在周原之役里表現突出的兩個旅構成,頂得住隴右良家子騎沖擊,還擋不住其實沒馬的銅馬?
然而在左右兩翼,卻是小而疏散的陣列,前后重疊。
陣列以什為單位,什長一名,持掛了紅纓的戟——卜字戟上有一醒目的紅纓,既能當指揮旗用,急時也能攢刺。
刀盾兵兩名,持盾牌環刀;矛兵四名,持八尺矛,還有兩人,舉的居然是來自河內淇園的毛竹子,削減了頭而已,枝丫都沒砍盡。最后是伍長,負弩及戈。
這樣的小陣以屯、營為單位,展開的橫隊不寬,但縱深卻很足,各營、屯、什分別承擔不同的作戰任務。
不過遠遠看上去,就會覺得陣列不嚴實,每一縱隊相隔十多步,若是銅馬一齊沖過去,這陣型根本攔不住他們!
奉命帶著前鋒朝魏軍發動進攻的劉植便如此想,兵器雜亂而不倫不類,比起中央嚴陣的方陣,似乎不堪一擊啊。
然而等真正打起來時卻不然,劉植派人纏住中央的方陣,又派數千人突擊魏軍看似薄弱的右翼。銅馬首先遇上的是刀盾兵的盾牌,但若想以多敵少,就會被其后面的兩根大毛竹掃來。此物看似取材簡易,卻避無可避,被掃中后,沒有甲衣保護的銅馬兵非得脫一層皮不可。
不過毛竹比較笨重,但后面是四名矛兵,一旦前出的銅馬被掃倒于地,四個長矛手便一躍而上,手持長槍把敵人刺死戳傷;最后還有什長、伍長二人相互配合,負責保護本隊的后方。
若是單獨面對這樣一個陣列也就罷了,然而銅馬撞上的是由上百個類似小陣組成的整體。一旦銅馬擁在一起齊齊撲上,想用人命沖出一條血路來,魏軍便能依次靠攏,形成了密不透風的橫陣。
而若是銅馬散而亂戰,魏軍也能分散自斗,比起過去靈活太多!
“這恐怕是魏王倫專門為銅馬所設計啊,不愧是天下兵法大家嚴伯石的弟子!其長處可不止是兵權謀,亦在形勢與技巧!”
劉植現在明白,為何張文突襲巨鹿會以失敗告終了,這還是在平原之上,若是于川澤遇到這樣的敵手,只怕更加麻煩。
更要命的是,等與魏軍交手后,劉植才發現,第五倫的五色旗下,居然還有一隊騎兵!
這是魏王從并州調過來的兵騎,耿弇十月份將匈奴、胡漢的聯合入寇擊退,邊塞暫時平靜了幾天,反正景丹在太行山區也用不上騎兵,第五倫便將整整一個營五百騎的并州兵調到自己麾下聽命。
眼下他們便駐馬于陣列后,視情況從正面增強突擊力量,或從敵側背實施迂回包圍,夾擊敵人。
此陣行動方便,長短兼具,攻守兼備,就是訓練要求高些,關鍵在于整體變陣配合,令行禁止。第五倫甚至沒法全面推廣,作戰部隊也沒空練這個,只能讓自己的親衛師訓練數月,小試牛刀。
不過畢竟是第一次用于大規模戰役,陣列之間有時候縫隙太大,漏銅馬沖了過去,而騎兵營也來不及阻擋,竟叫數百人喊殺著沖到了魏王的本陣!
“我身上有漢家開國勇將附體!刀劍不入,隨我沖!”
如此嚎叫著殺過去的銅馬漢子,卻被一支弩箭貫穿了胸膛,跪地摔倒而死,旁人頓時醒了,劉子輿的天子劍加持,并不能讓他們真的刀槍不入。
即便頂著弩箭抵達近處,這些人卻更加絕望,因為第五倫雖有心練陣,但對自己的保護依然十分得當。在他的五色旗周圍,亦有整整一個旅的親衛環而結陣,個個都頂盔摜甲、光彩照人,手執斬馬刀以逸待勞,嚴陣當之,在波濤中屹然不動。
和被倉促招安的銅馬不同,魏王經營魏地多年,武安鐵礦持續產出了許多甲兵,加上拿下邯鄲,又一個大鐵礦到手,后勤甲兵源源不斷供應。雖不能每支軍隊都武裝到牙齒,但重金將親衛旅砸成扎甲鐵人軍,倒也不成問題。
反觀沖到近前的銅馬,雖然披著雜七雜八的燕趙甲胄,然或面有菜色,或疲憊不堪,與精挑細選的虎賁截然不同。
如此沖鋒,無異于雞蛋碰石頭,隨著魏軍陣列合攏,他們很快就消失湮滅,連一個活口都沒出來。
戰至三刻,數千銅馬已頗為疲弱第五倫用第三師耗盡了銅馬前鋒的氣力,即便劉子輿派出了預備隊,但屢沖無果,反而損失慘重。隨著太陽越升越高,銅馬士氣開始衰落,出現了沒有命令便自行后退的情況,漸漸地,整個戰線開始被魏軍向前推動。
第五倫五色旗揮動,鼓點敲響,方才“敗退”到西面的第三師,雖然也在詐敗中跑散了小半兵卒,但剩下的數千人,亦在憋了口悶氣的趙尨帶領下折返回來,要與魏王前后夾擊劉子輿!
直到此時,旭日已上一竿,第五倫這才松開了緊緊握住劍柄的手——這佩劍還是桓譚送他的,第五倫偶爾會想起這老朋友,不知其是死是活。
還好,沒有智計白出,一個冬天蹲在巨鹿,兵也不是白練的,親衛師的精銳不曾拉跨。
如此,第五倫也不必采用“c”計劃,在局面不利時跑路回宋子城,坐等救援。
現在第五倫可以豪邁地對旁人重復開戰前的那句話了:“不管王郎是玉是瓦,就算夾了‘銅’,碰上了余的鐵軍,都會被擊得粉碎!”
隨著魏軍兩路夾擊,銅馬從黎明時的狂熱沖鋒中清醒過來,開始了狼狽的奔逃潰敗,連劉子與的交龍旗也只能不甘心地調轉方向。
經過幾個時辰的鏖戰,己方的各路大軍,都在回來的路上了,銅馬就算能再度突圍回下曲陽,也已經敗局已定。
“劉子輿啊。”
第五倫搖頭嘆息:“我之所以稱你為偽帝,以為非英雄也,遠不如劉秀,不是因為你血脈、身份為假。”
“而是因為,你這靠騙,靠哄來的數十萬簇擁者,也是假的!”
沒有牢固的利益掛鉤,沒有治理和組織,不過是烏合之眾,想讓銅馬與真定王搭伙作戰,更是笑話,只靠一個劉子與自己都寫不明白的“漢”字,完全不夠凝結眾心。
騙術縱能哄得了一時,卻沒法永遠奏效,傳銷集團口號喊得響亮,鐵拳之下卻也是分崩離析的命運。
猶如這原野上凝結的朝露,當太陽升起時,它們會一點點蒸發,最終消失不見!
第五倫現在,有資格對劉子輿說這句話。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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