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隆沒空管班彪的小情緒,還有一個緣由,是因為他也頗為繁忙。
魏國的禮儀制度,主要是王隆這“奉常”和身為宗正的第八矯在抓,可如今第八矯改任涼州刺史,去河西替第五倫聯絡四郡太守去了,擔子就壓在了王隆一個人身上。
事關魏王稱帝大典,他少不得要事事操心。
眼看時間一日日臨近,王隆馬不停蹄地召見手下各官署,對他們耳提面命,詢問任務進度。
“當日,太祝于太廟迎神,流程都得安排妥當,不能錯過一點。太樂則要抓緊編排,于是日奏神樂,讓汝手下樂官賣力奏,勿要出現濫竽充數之事。”
“還有太宰、太官,準備好三牲獻祭,當日宴饗也得盡快采買籌備,什么?皇莊太少,不能自給自足,陛下撥下的金餅不夠買?難道還要本官替汝去東西市討價還價?汝自己去想辦法!”
“太藥、太醫,汝等的官署也要賣力,天官說五月初一大晴,艷陽高照,袍服那么寬大,不少參與典禮的老臣指不定會熱暈過去,都得盯緊了,勿要讓當場鬧出白事來,出事一個,我裁撤一人!”
“還有太卜,汝等與博士祭酒議論的五德章程,該交上來了罷!”
還是怪第五倫非要獨樹一幟,搞“五德俱全”,這可為難死了底下的神棍儒棍,只能拼命湊五種征兆祥瑞,從今年往前追溯到第五倫出生時,尤嫌不夠,最后連田橫兄弟時發生在齊地的異相都算進來了,但要達到邏輯自洽何其難也,眾人還在糾結。
但第五倫可不管過程,他只要結果。
王隆說得口干舌燥,最后,還得讓太史安排一批干練的書吏,準備當日記述全程,那天的輿服、禮儀,肯定是要載入史冊的。
盡管累得夠嗆,但想到自己能參與建立一個新的皇朝,王隆就再度有了氣力。
“夫子,你若是能一起來籌劃,該多好啊!”王隆只如此想。
張羅完這些,王隆又要去辦一樁他主動請纓攬下的活:在長安以西的便門橋,等待來自蜀地的使團。
這次帶隊的還是侯芭,讓王隆頗為欣喜,因為按照第五倫與他的預料,只要帝業建立,魏蜀之間那脆弱的同盟便將宣告破裂,侯芭就要與王隆各為其主,甚至被公孫述利用來惡心魏王了。
消息或已傳到成都,但公孫述卻依然派出了侯芭。
“師兄!”
王隆與侯芭再度相見,寒暄后也心中疑惑:“公孫皇帝遣師兄再次北上,所為何事?”
侯芭笑著說道:“為何?等魏王看到我家陛下花費巨力,跋山涉水送來的禮物,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了!”
隨著侯芭所指,王隆目光看向使團之中,那獸欄中關著的奇獸是……
“騶虞?”
“王隆遣人回來稟報,說公孫述令侯芭來獻騶虞獸,此乃何意?”
沒親眼看到,光聽名字,第五倫也搞不明白這是啥玩意,
好在他身邊如今有許多文化水平很高的顧問,文官考試第一名的杜篤立刻便想到了:“《毛詩》上說,騶虞是一種仁義之獸,白毛黑紋,不食活物,周時有騶虞旗,每逢諸侯交兵,一旦騶虞旗現,則必罷兵休戰,公孫述特地遣使來貢騶虞,應是愿與陛下相善。”
“可沒說是貢。”第五倫笑道:“侯芭說是‘送’,指不定公孫述那的史官,寫的是‘賜’呢!”
這就是第五倫搞不明白的地方了,他說道:“余看過前朝戶籍典圖,益州有九個郡,共有102萬戶,478萬口,也算大州。公孫述速平巴蜀,戰亂較少,越巂、南中皆已歸附,就算牂牁還在句町國手中,其治下,至少也有四百余萬口。”
雖然遠不如第五倫,但公孫述也算天下勢力中次一檔的存在,起碼不弱于吳王秀。
“公孫述既已建號成家,年號龍飛,足見其心懷野心,不甘心為一隅之王。”
“就算公孫述不知余將稱帝,也不可能指望我繼續當王,臣服于他罷?”
“而若公孫述知我稱帝,二帝如何相處?難道他稱帝只是為了過把癮,并不打算進而一統天下?”
第五倫看向養好腰傷后,又在朝中招搖過市的馮衍,蜀中事還是得問他,畢竟馮衍和“少保”馬員,是唯二去過成都拜會公孫述的魏臣。
馮衍思索道:“會不會與公孫述初春時東征敗績有關?”
原來,公孫述聽取其丞相李熊的建議,決定先取荊襄,于是造船只,于一月份時,遣兵卒出江關,進攻南郡夷陵,想要吞并楚黎王,結果卻被當地軍閥、掃地大將軍田戎擊敗,只能狼狽退回江州。
而從漢中東部出兵進攻南陽,也被氣勢正盛的赤眉軍一頓猛揍,虧得蜀軍有險可守,否則赤眉都能反推到漢中去。
公孫述出蜀首戰,水、陸良戰皆以失敗告終,馮衍覺得,或許是這位龍飛皇帝知道了自己的實力,明白逐鹿不易,決定與尚未決裂的第五倫媾和。
“畢竟,從漢中北上關中,可比東下荊州更難打,公孫述遣使送異獸來,總不會是為了效仿秦國,送金牛伐蜀吧!”
“但萬君游駐軍右扶風,看住了褒斜道,岑君然身在藍田及商於,盯著子午道,蜀軍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二將。”
雖然馮衍當年主張與蜀爭漢中,但今年開春那一仗,讓人看清了蜀軍實力,沒有他想象中強悍。若公孫述有意保持和平,巴蜀大可放到最后慢慢收拾,畢竟從北往南打也是艱難重重。
第五倫頷首,馮衍的看法似乎有點道理,但還是不夠周全,又問穩住豫州局勢,將前線交給張宗、鄭統二將后,回來準備參加典禮的馬援。
“典客說的是形勢,余聽說,國尉與公孫述是發小,若從性情來看,他會如何?”
馬援也是許久沒回關中了,他坐在距離第五倫最近的位置,聽聞此問,笑出了聲:“我家與公孫述同郡,兩家府邸就隔著一條街,我與兄長從小便與他相善,說句難聽話,就是光腚長大的交情!”
可馬援旋即面色一板:“但先前大王令家兄(馬員)入蜀拜會,家兄歸來后與我說起經歷,才知公孫述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馬員一直在期待著像從前那樣無拘無束地和公孫述暢談,可公孫述自稱“白帝”,很有皇帝架子,他像接待外賓一樣接待馬員,用盛大的儀式把他接入使館,然后又例行公事地讓他和自己的百官一起祭拜宗廟、封侯、授銜。再之后,就只剩下外交和君臣關系。
同鄉之誼和發小之情蕩然無存,一個一味講排場的人,一個一味顯示個人尊貴和威武封的人,讓馬援聽了都有些失望。
“他做太守時還能禮賢下士,如今卻大不相同了,如今天下雄雌未定,公孫述不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而修飾邊幅,裝腔作勢,如何久留天下士?我于是知他不能長久。”
“既然大王問我,公孫述何許人也?結合過去相識和他如今的變化,我就斗膽評一句……”
“公孫子陽井底之蛙耳,而妄自尊大!”
這成語好耳熟啊,我還沒來得及發明,原來是丈人行你貢獻的?第五倫頷首:“蛙雖小,卻總以為自己最大。”
“如今東出受挫,應是知道井外之險了吧,他是會幡然醒悟,還是想往其他方向,試一試?故而派出使者,來讓余松懈警惕?”
馬援道:“應是后者。”
第五倫遂復看向馮衍:“典客以為呢?”
按照以往,馮衍肯定堅持己見,跳起來和馬援爭啊,但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馮衍想了想后竟道:“臣雖略懂蜀中形勢,但畢竟不識公孫述性情,關于其人,還是國尉所言更妥當。”
這就是奇了!第五倫不由多看了馮衍幾眼,大半年不見,狗頭軍師戾氣似乎去了不少,上黨翻車不僅閃到腰,連性情也摔圓滑了?
唉,不可愛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既然如此,第五倫也對公孫述提高了警惕,他下半年就要對隴右下手,根據細作消息,隴蜀使節借道武都郡,往來十分頻繁,公孫述從漢中往北打雖不易,但若從武都走祁山,隴兵不攔的話,可是頗為容易的。
他在這與群臣商議如何應對公孫使團,而王隆迎了侯芭,也已靠近長安。
第五倫迎故人,與公孫述就截然不同,往往是先私后公,在建章宮的廊屋里接見了侯芭,沒有盛大的儀式,更沒有過多隨從排場,第五倫自己也只戴著遠游冠,穿著便服,站在門外笑迎師兄。
然而直到師兄弟三人碰頭,第五倫才知道出了大烏龍。
“送來的不是騶虞獸,是臣報急了。”
王隆向第五倫請罪:“臣只記得毛詩上說,騶虞虎軀猊首,白毛黑紋,卻忘了劉歆所校《山經》中又說,騶虞五尾長于身,而蜀中所送異獸,雖也黑白分明,但尾巴幾乎無有……”
“沒錯。”
侯芭解釋了這個誤會:“當初大王在宣明里時,不是曾問過夫子,蜀中是否有黑白熊之獸么?”
“吾等扶棺入蜀時,大王在郫縣又問了一次,龍飛皇帝當時就記住了。聽聞大王征平幽冀,別無所賀,便令人在蜀郡西垂搜山扒林,終于在邛崍山找到兩頭黑白猛獸。似熊而頭小腳卑,黑白駁文,毛淺有光澤,能舔食銅鐵及竹骨蛇虺,特遣我來獻,以結兩邦之好。”
第五倫結合二人話語里的信息,黑白,尾巴短小,短腿,吃竹子,那豈不是……
一天后,當第五倫頗有興致地跑到上林苑空了許久的“熊圈”,看到兩頭折騰一路后,變得瘦巴巴的滾滾時,只想反問侯芭一句。
“這就是你所謂的‘猛獸’?”
這確實是兩頭熊貓,但沒有后世繁殖中心里的憨態可掬,還沒學會賣萌,依然有些野性難馴,在熊圈里,齜牙威脅任何想靠近的人。
但第五倫還是負手曉有興致地看了它們好久,越發搞不懂公孫述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如此用心,就算想放松自己警惕,也太賣力了罷?
兩頭熊貓表現得生人勿進,唯獨馴養它們的人例外,那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憨厚男子,抱著上林的竹子扔在熊圈中,力氣可見很大,兩頭滾滾也不與他見外,經常扒著腳往他腿上蹭。
魏王看著有趣,遂問起侯芭此人如何稱呼。
“江左梅。”
侯芭介紹道:“本是邛崍山獵戶,就是他帶人找到了這‘熊貓’,也是一位壯士,我親眼見他提著上百斤重的牲畜走動。”
這是第五倫給這種生物的命名,他回頭又看了眼熊貓,笑了一下,滿足好奇心后,暫且讓這兩頭滾滾安頓在上林熊圈,至于那人,第五倫朝張魚點點頭,讓他派人手盯著點。
第五倫旋即便回宮去了,還有一堆事在等著他。
而熊圈中,看似兢兢業業喂食的飼養員江左梅,則在魏王離后,松開了一直藏在竹子里的尖銳竹劍!暗暗嘆了口氣。
魏王太警惕了,來看只熊貓都有護衛相隨,蜀地來人里,除了侯芭這無有害人之心的書生,沒人能接近第五倫!
“會有機會的。”
“魏王果然甚愛此獸,能來看一次,就會來第二次。”
江左梅摸著熊貓,他得和它一樣人畜無害才行。
只是暗自感到遺憾,作為公孫皇帝豢養的死士,江左梅的任務可不是照顧這兩頭蠢笨的畜生這般簡單,而是伺機尋找機會……
“效要離刺慶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