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興到達長安的時間可不巧,正好是武德二年正月初一當天(公元26年)。
夜漏未盡七刻,鐘鳴,此時天色微亮,大朝會就開始了,由禮官引文武百官依品級進入殿門。雖然宮內依然處于三個月的喪期中,未掛鮮艷的五色旗幟,車騎兵衛亦裹白巾,但隨著禮官傳言“趨”,文武百官即整齊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東西向分班排列。
伍皇帝則在一片鐘鼓禮樂聲中,乘輿臨朝,百官皆以次奉,侯獻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獻羔,千石、六百石獻雁,四百石以下獻雉,宮廷外成了一個羊雁雉擠滿的場所,毫不熱鬧。
投桃報李,群臣上殿稱萬歲后,第五倫則親自給三公九卿發了準備好的禮物,雖然是黑色的漆盒,但在第五倫看來,這其實是老板給員工分發的紅包,這是告慰他們一年辛苦工作的禮物,里面裝的都是精挑細選的東西,代表了不同的意味。
比如奉常王隆好書,就收到了最新制作的上佳藤紙,中尉第七彪則得到了用灌鋼法制作的一柄百煉刀,第五倫親自命令為“七星寶刀”。
這刀將彪哥感動得差點當場剖了自己的七竅玲瓏心表忠誠,既然太上太皇崩逝,第八矯又遠在涼州,他這個宗室“長者”,可要擔起責任來,好好收拾宗族小輩們啊!
遠在諸州的耿純、景丹、馬援、吳漢、第八矯等人都有份,用驛騎送去,務必在正旦前后抵達,這也算魏國獨特的“企業文化”了,縱是主賣爵祿,臣賣武智,但還是得披上一層溫情脈脈的人情味。
禮畢置酒,群臣舉觴御坐未央前殿,奏食舉之樂,百官受賜宴饗。
鄭興則未能參宴,只在偏殿等待,得賜一盅春酒。直到正殿的宴飲告一段落,群臣心滿意足帶著皇帝的禮物回家炫耀,第五倫才帶著微醺的醉意,來接見了他。
鄭興趨行上前,雖穿的是窄袖衣裳,卻依然像過去寬袍大袖時一般,若鳥展雙翅,匍匐行禮:“小人鄭興,拜見陛下。”
“鄭少贛,昔日劉子駿門下一別,已有六七年未見了罷?”經王隆提醒,第五倫總算記起此人,問道:“回到長安,可有變化?比起南陽如何?”
鄭興本已想好了怎么答,但這一刻話到嘴邊,居然哽咽了,只用手去掩面:“小人失禮,失禮了!”
第五倫注意到,鄭興眼眶居然真是紅的,只當此人擅長作偽,在自己面前矯揉造作,心里已有點不喜。
這倒是冤枉鄭興了,他的哭泣是真情實感,自打三年前離開長安后,已久久未聞弦歌,外面的世界盡是刀光劍影,容不得慢悠悠的禮樂。
他曾在劉玄的綠漢宮廷里做官,協助劉玄搞制度建設,但劉玄庸主,所用非人,時人嘲笑說:“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這群斜鼻歪嘴的家伙充斥宛城朝堂,而綠林渠帥又盡是一批盜匪,甚至有當堂跟劉玄吹噓在駐地搶到多少財物的。
至于赤眉?那就更是一言難盡了,打下宛城后,徐宣也想搞點等級制度出來,讓鄭興協助設宴樂大會,當慶賀當日,一部分赤眉戰士突然闖入,自顧自加入宴會,樊崇竟也不以為忤,下場與他們赤臂袒胸地劃拳,盡是烏煙瘴氣。
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啊,從那時候起,鄭興就篤定赤眉不可能有所建樹,身為經學大師,在赤眉地位不如一個拎刀匹夫,只等著時機逃走。
直到方才,但聞編鐘叮叮當當的敲打,以及那首熟悉的宴飲樂《賓之初筵》,偏頭聽了會,一時間竟熱淚盈眶。
他緩了片刻后,才拜道:“久行禮崩樂壞之地,不圖今日復見朝廷威儀。”
這話倒是還算中聽,第五倫聽說,鄭興是劉歆諸多門生中,最被認可的傳人,他精習《公羊春秋》、《左氏傳》,乃是著名的經學大師,真要辯起經來,第五倫手下眾人還不一定是他對手。
只可惜,魏不辯經。
所以第五倫對鄭興不甚重視,這個人多半是去太學混個閑差,因其協助修過《三統歷》的經歷,或許能為魏之歷法出點力,如此而已。
至于鄭興要稟報的“赤眉機密”,赤眉軍不比其他政權,沒有邊境可言,否則鄭興也不會這么容易跑出來。岑彭早就不知派了多少密探進去,繡衣衛也出沒南陽,沒少給赤眉軍的井田廢奴添亂。
要問赤眉虛實,第五倫恐怕比邊緣人的鄭興還清楚。
但在幾乎透明的赤眉中,也有一團第五倫說不清解不開的謎團,正好問問鄭興。
“既然少贛從賊巢來,那予正想問問你。”
第五倫說道:“那位替赤眉改革,推井田,廢奴婢的那位‘田翁’,究竟何許人也?”
第五倫問到點上了,鄭興一個激靈,再拜,吐訴了他在巨毋霸威逼下,發誓絕不告訴赤眉的大秘密!
“臣親眼所見。”
“田翁就是王莽。”
“王莽就是田翁!”
“陛下殆乃天授!”
鄭興走出偏殿后,只在心中如此感
當年在劉歆家與第五倫見面時,小五還是個弱冠少年,雖有孝悌之名,但鄭興實在沒看出什么特別來,很認可桓譚對第五倫“鄉里之士”的評價。
但今日卻不同了,只覺得魏皇陛下光彩照人,讓鄭興不敢仰視。
更讓他心驚的是,王莽化名田翁投身赤眉,這是戰國家都不敢編的事,第五倫卻能猜到,在鄭興證實這件事時,第五倫的反應竟毫無驚愕,只是拊掌說了一句:“果然如此。”
“我真是有眼不識荊山之玉啊。”鄭興如此告訴自己,其實他看走眼也不止這一次,當初在太學做高弟時,接待來自各州郡的太學生,登記名字是,發現一個南陽后生名叫“劉秀”。
這不是和自己的老師重名了么?鄭興身為弟子,當場直呼師長之名成何體統?于是鄭興就好說歹說,讓劉秀換個名字……
如今那個受了委屈的太學生,已經是吳王秀,橫斷東南,也成了漢家最后的希望,聽說禮儀制度也建設得不錯,畢竟吳漢君臣中,太學生占了小半,比第五倫這邊學歷還高。
鄭興出逃時也遲疑過,自己究竟是要北投魏帝,還是南奔吳王?雖然有名義上的“師生之情”,但他拿不準吳王秀會不會對當年的羞辱記恨在心。
“幸哉,我沒選錯。”
鄭興安下心來,長安如此和平,終于能坐下來安安靜靜做學問了。而第五倫已經除他“諫議大夫”之職,秩六百石,米糧管夠。
但他還是不懂第五倫“不養閑人”的作風,一并授予鄭興的,還有一項政治任務。
“將下吏在赤眉中的經歷,寫成一篇見聞錄?”鄭興剛將印綬拿到手,就接到了來自上司的囑咐。
“然也。”負責宣傳口的奉常王隆指點鄭興:“不夸大,不隱惡,如實敘述即可,一旦書成,便可印刷千份萬份,好叫天下士人知曉……”
“赤眉賊之窮兇極惡!”
將赤眉渲染成文明的敵人,以團結從關中到河北、洛陽,一切“反動勢力”將其撲滅,至少趕出中原,往江淮攆,這便是魏國朝廷目前的策略。
魏已取得天下三分之一的州郡、人口,舉世最強,但第五倫心中依然有兩個“大敵”。
一個自然是在南方極其克制,悶頭發育的劉秀,他沒有如第五倫希望的那樣,北上東海,與赤眉、齊王混戰,反而改變了方向,開始朝荊州進攻,占據江夏郡為基地,近來又打起了荊南諸郡的主意。
而除了秀兒外,第五倫最關注的莫過于赤眉,因為又是共和,又是均田,那味兒太沖了,他想不側目都難。
但撇去這些容易吸引眼球的名義,仔細琢磨,便發現都是胡來的王八拳,不像腦子清醒的“穿越者同行”所為。
根據種種情報,這一切都指向那個神秘的“田翁”。
而現在,第五倫總算明白,為何赤眉的所作所為,忽然變得這么“熟悉”了。
“果然是‘穿越者’所為。”
在殿中獨處的第五倫,沒有在鄭興面前那般淡然,負手踱步,有些焦躁。
他很難說清楚自己的情感,恐懼和憂慮?完全沒有,第五倫不存在一點“叛徒”的愧疚感。
喜悅和戲謔?或許有點,畢竟莽朝帶給他太過哭笑不得的事。
但最主要是情緒,是悲憫吧。
第五倫住在溫室殿,因地下有溫泉,比較暖和,以至于寒冷的正月初,居然還有一只小蛾子在屋里亂晃。
它奇跡般地熬過嚴冬,蟄伏下來就能活到春天,但小生命渴望溫暖,眼睛里只有光明啊,竟對準燒得正旺的燭火飛了過去!
蠟燭猛地閃爍,火苗燃了它的翅膀,身上沾了蠟,只能在案幾上撲棱、掙扎。
“豈焚身之可吝?唉,何苦呢。”
第五倫都不知該不該罵這傻蛾子頭鐵。
他發了善心,捧起小蛾子,將它湊到燭火邊不遠不近的位置,讓它在臨終前,感受一下溫暖,直到它的生命一點點消逝。
在新莽做官時,第五倫已經將這奇葩的王朝看透了。和愿意在黑暗中悶頭等死的皇室、諸劉、貴戚、五侯不同,王莽是渴望光明的,他憧憬那傳說中的三代之治,并把將太平世帶到現實作為自己的使命。
理想很重要。
但如何實踐理想更重要,兩者之間,恍如天地。
王莽能知道天下問題所在,但他解決問題的辦法,實在是一言難盡。
就像飛蛾搞不清安全的光源何在,甚至會弄反方向,撲到注定毀滅的火焰上,即便燒殘過一次,在這垂死之際,他努力的方向,還是那虛幻的光明!
可悲?可敬?唯獨不可笑!
但這短暫的情緒波動,不會影響第五倫要做的事。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第五倫忽然念起這首詩,對應王莽的傳奇經歷,真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