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十年(公元34年)春二月,秦嶺冰消雪融之后,魏大司農任光,就從右扶風雍城啟程,折至陳倉西行,過渭河古渡,南進大散關,穿過故道進入武都郡。
這條路線,與兩百年前韓信北伐三秦完全相反,而且已多年未有軍隊走過了:漢朝呂后年間,武都大地震不但改變了西漢水的流向,還使得這附近山崩地摧,棧道被毀,故道斷絕了好幾代人,直到漢武帝時才重新修繕,然而因河流改道,也不再適合大軍行進。
放在新末天下剛剛分裂時,武都、漢中都被公孫述控制,所以那會魏、蜀二帝,都只能隔著秦嶺大眼瞪小眼,雙方通過有水路運糧的祁山道你來我往,卻在故道上保持了脆弱的和平——第五倫和公孫述都知道,長達八百里的故道,自帶干糧只能維持千人以下的數量,派過去也是白白給對方送軍功。
可當武都郡被馬援奪取后,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翻越秦嶺,行至名為“黃花川”的地段時,任光下了馬,于山上回首而望,贊道:“過去五年間,公孫述為奪回武都,不顧蜀中民力,常年發大軍來爭,而陛下一面令馬將軍守御,一邊卻調遣關中民夫三萬,修繕故道,這才有今日三軍南下之速也!”
這黃花川上,還有石碑刻字為證,卻是武都郡父老盛贊第五倫修路之事所獻,尚記一頌:“惟斯故道,處漢之右。溪源漂疾,橫柱于道。涉秋霖漉,盆溢于野,漢水逆讓,稽滯軍旅。”
“唯吾圣主,克明俊德,允武允文,躬儉尚約,化流若神。以武德六年二月頒詔,軍民造路,棧道通天,雖昔魯班,亦莫儗象。一時行人夷欣,百姓歡欣,乃詠此頌,昔禹導江河,以靖四海。今圣魏經紀厥續,艾康萬里……”
雖然不乏溢美之詞,但故道重修后,對交通的改善是顯而易見的,比起繞道隴右,與關中交通縮短了將近一月。
為了彌補缺少河流造成的糧食轉運問題,第五倫將關中上林地區養出的騾驢,一口氣分給馬援三千頭之多,這些畜生擅長在山地搬運重物,跋山涉水不在話下,少府也制作了名為“木牛流馬”的獨輪小車,可載糧袋,任光便是押著它們前往前線——正旦前后,第五倫定下“南進”方略后,戰爭就已經打響了!
當一條大河:西漢水出現在眼前時,意味著魏軍在漢中之戰的前線指揮所:沮縣(今略陽縣)到了。
沮縣很小,只是武都郡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環滁皆山,周圍一圈仿佛都是高聳入云的巨墻,這使得城里光照不太好,明明是正午,在山影中卻依然顯得暗,加上周圍川流行經,水汽頗為充沛,據說一年里有半年時間都霧氣蒙蒙的。
而來迎接任光的武都太守一照面,就看著任光身后絡繹不絕的騾子和獨輪車叫起了苦:“大司農,糧食屯不下了。”
任光籌辦后勤這么多年,也跑了不少地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離譜的抱怨——一般的地方官吏、校尉將軍,見到糧官,都只會嘟囔“恨少”呢!現在居然還有嫌補給太多的!
但只要看看這可憐巴巴的沮縣就明白了:其大小,不過是關中一個鄉邑的規模,墻垣后幾條街而已,為了空出房子屯糧,人都不得不挪到城外安營扎寨。
“這沮縣作為大軍集結之地,確實不合適啊。”任光也跟著一起皺眉,但沮縣小歸小,地理位置卻又極其重要。
沮縣的正北方,自然就是任光來時的故道;往西北,可經西漢水抵達仇池山,再往北就是隗囂喪命的武都郡府,進而能望見祁山,進入隴右。
沮縣往南,沿著西漢水可進入著名的金牛道,但再行三百余里,就會被一道崢嶸崔嵬的關隘攔住去路,這便是益州三大雄關之首的“白水關”。自從丟了武都后,公孫述便常年在白水關屯重兵,修險隘,提防魏軍偷襲。
而沮縣向東而行呢?便能沿著沔(miǎn)水進入漢中盆地……
由此可見此地雖小,卻四通八達,最為緊要。
如此一來,便只能進一步將沮縣的糧食往更前沿地區運了,這就是第五倫派任弘南下統籌的原因啊。
但在城內外都未見馬援,一問武都太守,才知道馬援前日就出了縣,往東去了……
“驃騎大將軍親往陽平關巡查敵情!”
從沮縣向東行了三天后,任光便發現:前面走不通了。
漢中盆地本就是被秦嶺、巴山所夾的狹長盆地,南北之間不過百里,而這一帶最為狹窄,起伏的群山間好不容易有條數里寬的細縫,還被土垣石墻攔住,加上橫流的沔水,易守難攻。
這里就是陽平關,漢中的西門戶。
馬援的營地位于陽平關西面,沿著沔水谷地駐扎,綿延數里,任光得從營尾走到營頭,才在一座高聳的望樓上見到馬援。
馬援本就大器晚成,而立之后才結識五倫,隨他打天下,如今十幾年過去,已是四十八歲“高齡”的馬援,須發上也多了點白,常年征戰,眼神也變得滄桑,但這一切卻不顯老態,反而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更有魅力。
馬援見到任光抵達,很是高興,馬將軍只抓軍事,任光則要為接下來攻取漢中后控制此地做文治上的準備,有這樣一位能力強,又知分寸的助手,任誰都會開懷。
“伯卿,來看看這陽平關。”
馬援將手中的千里鏡遞給任光,在延長的視野中,敵人虛實一覽無遺。
這陽平關上插滿旌旗,駐防大量蜀軍,其后則是漢中蜀軍的大本營:沔陽城。
馬援在旁說道:“陽平關以北的山脈,叫做天蕩山,而其南之山,則為定軍山!”
“兩山一關,仿佛三道屏風,牢牢護住漢中西口,不愧是益州三關之一。”
所謂益州三關,便是金牛道上的白水關、扼守三峽的江關,加上這漢中陽平。
“此地南控川蜀,北通秦隴,且后依景山,前聳定軍、卓筆,右踞白馬、金牛,左拱云霧、百丈,漢、黑、燼諸水襟帶包絡于其間,極天下之至險。公孫述得此,進威逼蠶食雍、涼,開擴土地;下可以固守要害,為持久之計。”
馬援對陽平關不乏稱贊之辭,任光放下千里鏡后笑道:“既然如此,當朝中群臣皆以為,可令將軍揮師自武都南下,直取白水,順勢入蜀滅公孫述時,那將軍為何上奏說,應先擊陽平,不可強攻白水關呢?”
“白水之險不下陽平關。”
馬援道:“更何況,就算奪了白水關,其后還有兩道天險,其一為葭萌關,其二為大小劍山,當地連山絕險,飛閣通衢,公孫述失去武都后,除了常年派兵欲奪回外,還在大小劍山間修筑關隘,名曰劍閣,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搖頭道:“公孫述雖是井底之蛙,但卻頗為頑固,垂死掙扎下,成家縱然疲敝,但想要一舉成功,依然不易。”
公孫述和馬援不但都是茂陵人士,且家門相近,從光著屁股時就一起玩耍,對這位發小十分了解,第五倫在長安給公孫述修的“居所”,只怕是派不上用場了。
馬援指向東方:“陽平關則不同,一旦拿下此關,漢中千里,再無巨險,就像一節空心竹子,能一捅到底!更何況,公孫述在漢中安置降將,將其一分為三,西部沔陽、南鄭設漢中郡,由荊邯駐守;中間西城設‘成興’郡,由降將延岑鎮守;最東邊上庸、房陵等地,設‘上庸郡’,控制在鄧奉、賈復二人手中。”
任光頓時明白了,補充道:“將軍之意是,比起公孫述直接控制的巴蜀,漢中三郡各自為政,大軍臨門,難免各有私心……”
“再者,金牛道已為我軍阻斷,漢中與成都的交通,只能先走米倉道去巴郡繞行。我軍目前可走故道直接從關中調兵運糧,而彼則繞行千里,此消彼長,擊漢中,可令成家疲于奔命!”
馬援頷首:“這不就是陛下的意圖么?”
“既然沒法一擊滅蜀,就效郊狼獵牛,先咬出傷口,使其流血不止,最后力竭倒地。”
“武都郡是第一個傷口,已流血五年有余,如今可以更進一步,對準骨頭關節處,再度下口了!”
馬援仿佛已經看到了結局,真是殘忍啊,公孫述這偏居益州的小朝廷,將被第五倫用這種方式毀滅。但馬援又感謝第五倫,將這件事,交由自己來完成。
“最終,將由我,來斷其咽喉!”
這便是他對老朋友,最大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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