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政權龍興十一年(公元34年)春二月,白帝宮忽然傳話,急召丞相李熊入覲!
李熊登時大驚,與正當壯年的魏國皇帝第五倫不同,公孫述與馬援同年,已近五旬,身體沒過去那么好了,加上癡迷讖緯、服丹藥,一旦宮中有警,總令人擔心公孫述忽然駕崩。
等李熊匆匆趕到成都郊外的白帝宮時,才發現只是虛驚一場,公孫述好好地坐在殿堂里,只是精神不振,神色苦悶。驅散仆從后,公孫述才對李熊展示了來自前線的急報:“剛從白水關得到消息,馬援出兵,進攻陽平關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李熊只感到一陣暈眩,自天下分裂,魏、成爭衡以來,每每皆是公孫述主動出擊,或走子午,或出上庸,或攻隴右。然而五年前,馬援從西羌千里行羌道,策反白馬氐奪取武都郡。
武都的魏軍,就仿佛在成家頭頂,懸了一把利劍馬援只要愿意,可東擊漢中,南攻白水關,直接威脅蜀地。
然而最讓李熊感到可怖的是,當這樣的進攻機會攢在手里時,第五倫竟能按兵不動,他一面修繕故道,一面拓寬祁山道的水路。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第五倫顯然是想積蓄力量,再搞一波大仗!
于是公孫述急得上火,數次集結大軍,北出白水進攻武都,然而都被馬援利用武都那復雜的地形化解,直到今日,在準備好一切后,第五倫終于令馬援出兵,李熊心中只響著一句話……
“從此以后,攻守異勢了!”
但公孫述卻仍樂觀,至少口頭上如此:“幸而有荊邯將軍守備漢中郡,陽平關應當無虞,但仍需支援,丞相可征召民兵四萬,朕再派遣郡卒一萬,三月時北上漢中。”
“四萬……”李熊聽罷,眼前差點一黑。
益州在前漢時發展得不錯,盛產織、皮革、銀、鐵、石材等,糧食每年都能外運。王莽執政時統計認人口,益州九個郡,人口為102萬戶、478萬口,其中近半集中在蜀郡、廣漢兩處。
經過新莽年間對句町的戰爭,以及王朝崩潰的大亂后,等到公孫述重新統一益州,再度統計戶口,發現戶數已經縮水到了94萬戶,口400萬上下。
放在全國,仍能排到中上,可問題在于,公孫述稱帝后,著漢家制度,出入仿效漢天子法駕,鑾旗旄騎,陳置陛戟,成家的官吏數量不減反增,多至四萬,相當于一百個益州人,就要養一個官吏。
為了爭霸,成家還必須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常年超過十萬之眾,守外虛內,主要集中在漢中、江陵和各個關隘要塞,比如關鍵的白水、葭萌、劍閣三關,就駐扎了三萬人,蜀郡只置兵兩萬維持治安。
過去五年為了奪回武都,公孫述不斷派軍隊進攻,已使得民窮兵疲。
現在陽平關告急,公孫述不得不再度窮兵黷武,一口氣征發四萬人,加上中央軍,湊一支兵團去解困,但眼下正值春耕,忽然強征全國人口百分之一入伍,造成的損失可想而知。
更何況,五萬之師舉,其日耗千金,成家的府庫已經頗為空虛了,錢方面,公孫述鑄鐵錢沒取得好效果,第五倫那邊令南陽也鑄假鐵錢,搞亂了益州的市場,鐵錢基本作廢,人們又用起了私藏的漢五銖,甚至還傳了個童謠:“黃牛白腹,五銖當復!”
黃牛寓意新莽,白腹則寓意白帝公孫述,五銖自然指的是劉漢東南的劉秀,不就恢復了五銖錢么?
這讓公孫述一度懷疑,是表面上的盟友劉秀想要溯流而上,謀奪他的江山,李熊好歹,才讓公孫述相信,這一切都是魏國繡衣細作的離間計……
錢帛如此,本來豐沛的糧食也因為頻繁支援外地,導致號稱糧倉的蜀郡竟出現了農民面有菜色的情況。為了從百姓手中汲取財富,成家小朝廷不但田租極高,公孫述還禁止釀酒,甚至宣布只要家中有釀酒器具的,一律坐牢……
凡此種種,可用四個字完美詮釋:“益州疲敝!”
想到這,李熊忽然意識到:“陛下,馬援不擊白水關威脅蜀中,反而去打漢中,莫非就是想繼續消耗我國力?”
如今第五倫已重新打通故道,從關中運送兵、糧進入武都方便了數倍,再加上北方休養生息五年,倉稟充足,可以提供源源不斷的支援,馬援需要發愁的,只是武都各縣地方狹小,裝不下那么多軍隊和糧食。
反觀成家,馬援截斷金牛道后,想支援漢中,只能繞行巴郡那邊的“米倉道”,得多花半個月,加上千里棧道,頗為不易,若雙方在漢中久戰,只需要一年半載,本就疲敝的益州,就得被折騰得再去半條命!
“朕也有此憂慮。”公孫述現在提起老朋友就恨得咬牙,在他印象中,馬援一向輕剽沒耐心,可時隔多年,此人性情卻頗有變化,扎在武都五年,堅如磐石!
“故而荊邯上書,與其被動久耗,落入第五倫陷阱,不如由朕頃蜀中大軍,悉發北軍屯士及山東客兵,北出白水,親征武都!與漢中諸將合兵并勢,腹背夾擊馬援,一舉拔掉這扎了朕五年的背上芒刺!”
公孫述這句話時態度豪邁,話語激憤,但目光卻瞥了一眼李熊,李熊立刻明白了。
白帝陛下,不想親征!
劉秀喜歡親自將兵廝殺,第五倫好歹也坐鎮軍帳,唯獨公孫述從沒到過前線,他并不是一位擅長武略的君主,讓他親征,實在是太為難了。
“陛下萬萬不可!”
于是李熊立刻勸阻道:“事情未到萬不得已,不宜空國千里之外,決成敗于一舉。”
李熊這話有一定公義,蜀中并無大將,就算空國而出,也不一定是馬援的對手過去五年,成家至少送了五位將軍、兩萬人馬覆沒于武都,全國上下都得了恐馬癥,公孫述年少時打架就不是這位老朋友的對手,何況現在?若親征再敗,成家的國祚也就徹底到頭了。
但公義之外,也有私心,那就是李熊對荊邯的不滿!
眾所周知,成家內部對國家未來命運有分歧,以荊邯為首的外郡人士,傾向于北上奪取關中,問鼎中原;而以李熊為首的益州土豪們,則更希望公孫述能穩妥一些,先向南部發展。
公孫述最初欲不偏不倚,南北并重,但最終由于形勢的發展,成家的精力全被北方的馬援給牽制了。
因為公孫述取益州基本是“傳檄而定”,使得南中各郡最初被新朝時的二千石控制,較近的越嶲郡、犍為郡陸續收復,只是縣一級仍被南中大姓控制,成都派去的縣令,經常會被“蠻夷”劫殺,一時間竟只能羈縻。
而最偏南的“益州郡”,也就是后世的云南滇池一帶,連名義上的尊奉都不肯,梓潼人文齊為太守,多年來一直與隔壁的牂牁郡句町國聯手,采取保郡自守,不從公孫的態度,更娶了漢時滇王后裔為妻,亦自稱“滇王”。云南隔著大渡河、金沙江,以及越嶲、朱提三千里之境,實在太遠,公孫述雖欲滅之,但居然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
李熊一直認為,滇地不可不顧,若事急之際,滇與魏國細作勾結,叛投第五倫,南北夾擊成家,也是一大隱患!
但荊邯等北方外郡士人看不起遙遠蠻荒的南中,仍一力頭鐵北伐,使得成家錯過了整頓內政,拓寬后方縱深的機會。
“陛下,臣愿傾力征兵籌糧,三月份湊足四萬兵力,以及十萬石糧秣!”
盡管知道艱難,但李熊還是咬著牙應承了此事,但他卻提出了另一個懇求:“陛下前些時日過,欲封二皇子為王,臣以為可也!”
“不妨定封于犍為南部朱提(云南昭通)一帶,置相邦、將軍及百官,再選朱提大姓之女為嬪妃。朱提有銀礦,可開采以供國用;此外,又能為國藩籬,提防滇與句町;再籠絡南中大姓,一舉三得!”
犍為郡的朱提,是南中少見的富庶之地,因為那里的銀山太過著名,王莽時,銀子也成了貨幣,其的質量單位是“流”,也就是八兩,其他地方的銀一流值千,是為銀貨二品,唯獨朱提銀一流價值一千五百八十錢,為銀貨一品。
但公孫述卻遲遲沒能控制這處銀山,那兒常年為南中大姓操持,每年上貢一點銀子意思意思,李熊一直主張強硬控制此地,作為南進基地,所謂“分封皇子”不過是手段。
公孫述自無不允,但他卻不知,李熊退出殿堂后,卻仰天暗嘆道:“今益州兵疲民乏,而第五魏國力雄厚,大軍壓境。以馬援之能,漢中難保,既失門戶,不出數年,或有亡國之虞。”
他回過頭,苦澀地看著巍峨的白帝宮:“老臣智窮,不能助陛下開霸業,轉危為安,只能用這綿薄之智,為大成,留最后一點南進的希望了!”
“古人云,禮失求諸野,天子失官,在四夷,若當真到了危急存亡之際,或許那南中朱提,便是公孫氏最后的避難之所!”
ps:大家新年快樂,謝謝讀者們的包容和等待,故事接近尾聲,坑填得差不多,除夕前肯定能完本了。
2021年我的經歷蠻神奇的,有從業以來的最低谷,也有猛然降臨的人生巔峰,拿獎拿到手軟,極大滿足了虛榮心……有許多想的,不過具體的年終總結,還是放到完本時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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