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全部壓上!武士們舉槍沖鋒!只要能正面擊破山靼甲兵,石狩氏族就還能重整旗鼓,我們還能打贏!…」
這一刻,老將工藤重康心中發出怒吼。他須發皆張、紅著眼睛,就像四十年前,那個年輕的若狹武田郎黨,高舉手中的大槍,隨著年輕的武田信廣,一起突入胡奢麻尹的蝦夷大軍,一舉把對方的本部擊潰一樣!
「如果再早上四十年!不,哪怕再早上二十年…我一定義無反顧,帶著麾下的兩百武士,和這些山靼甲兵,決死的對沖過去!」
然而,當老將工藤重康轉過頭,看到一片茫然、微微顫抖的蠣崎義廣。他心頭所有死戰的想法,就瞬間被抽空了。
如果再早上二十年,他絕不會有半點遲疑!因為,無論傷亡有多重,只要能打贏,家主武田信廣就能帶著他們這些郎黨,揚名整個蝦夷地!而后,憑借家主的傳奇威名與高貴血脈,蠣崎氏就能從本州的和國各武家那里,源源不斷吸引到來投靠的武士,補充所有的戰損!
然而,傳奇的信廣公已經老了,已經病的厲害,堅持不了多久了。而他也已經六十歲,不是四十歲沖陣的年紀。此刻,作為最年長的蠣崎家老,他必須考慮到本家的未來:一旦在這遙遠的蝦夷地里,和這支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山靼部族血戰,莫名其妙地拼光了蠣崎氏的嫡系武士…
「該死!那等到家主逝去后,少主蠣崎義廣,又拿什么來鎮守蝦夷地十二館,拿什么來壓制懷有異心的松前守護,和看似恭順的下國守護?說不定,就連本家自己,都會分崩離析,讓原本的蠣崎分支搶奪家主的主脈!…」
「更不用說,刀槍無眼…萬一少主義廣折損在了這里!那本家的未來…混蛋!原本家主信廣公仔細安排,無比穩妥的蝦夷征貢,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何會有精銳的山靼部落,突然從北方出現,還加入了最弱小的北余蝦夷?…」
「該死!這么多山靼甲兵,背后一定是個龐大的山靼大部落,哪怕殺了這一批敵人,也是無濟于事的!…」
在瞬息百轉的思考后,在這最關鍵的時刻,老將工藤重康的心中,終究還是氏族傳承的政治,壓倒了武士赴死的軍事!他用力閉上了紅著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溢滿了淚水,顫抖的做出了決斷。
「佛祖啊!這一定是您的安排…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死殿后,來報答家主的恩情了!」
老將工藤重康眼中含淚,看著最后三名落馬的流鏑馬武士,被王國沖鋒的武士靠近,接著很快刺中倒地。他不再猶豫,也根本沒有猶豫的時間了。他必須趁著兩翼的石狩部族還沒有徹底崩潰,趁著面前的山靼武士還沒纏上前,就把蠣崎氏的主力撤回去!
「義廣少主!」
「工藤家老?」
「你騎我的馬,帶著一百七十個本家的武士,先行撤退!中途千萬不要停,一直要退到蝦夷富士山下的堅固營地!然后,請求家主,請求整個和人地的支援!…」
「啊?家老!您這是要!…」
「快走!我來帶人殿后,且戰且退!…快!…走!!…」
老將工藤重康讓出過于溫順,以至于很快安撫下來的老馬,讓蠣崎義廣騎上。接著,蠣崎家臣們就立刻帶著少主,帶著蠣崎氏的主力,飛快的往后方撤退。而他自己則親自帶著二十個年老的蠣崎武士,還有松前守護支援的十個松前武士,決死的舉起了長槍!
「八幡大菩薩見證!身為北國的武士,決死的時候到了!我們必須守住后路,直到所有人死在這兒!…」
「你們死在這兒,每個人的家里,都會有撫恤,兒子還能繼承你們武士的身份!而你們若是逃走…全家都會被連累,子女都會承受家主的憤怒,貶為非人的穢多!」
「嗖!嗖!….」
凌厲的箭雨首先襲來,帶著骨箭特有的厲嘯,明顯是山靼人恐嚇的響箭。三十個殿后的和人武士們,有的面露死志,有的神情麻木,更多的是恐懼顫抖。但在工藤重康親自的殿后鼓舞,與嚴厲的威脅下,竟然真的沒有人逃跑。
「佛祖見證,和我一起先退百步,到后面的小坡上,然后死守那里!…否則,你們會蒙受比戰死更可怕的結果!」
和人武士們沉默顫抖,跟著老將工藤重康,一起退到了利于防守的小坡上。這不僅是被統帥的大將所激勵,被家老一直以來的威信所懾服,更是因為無比現實的威脅!
如果工藤家老戰死在這里,他們卻轉身逃跑,那真的會被震怒之下的信廣公,把全家都貶為穢多!而在這個時代的和國,從武士墜落成非人穢多的后果,完全是他們的家庭,甚至背后的家族,所無法承受的…
「啊哈!山靼人的武士沖上來了!來吧!高舉長槍,隨我一同迎戰吧!…」
老將工藤重康大笑著,舉起了手中的長槍。而帶隊的武士長塔米草皺著眉頭,喘著粗氣,不解的看著面前小坡上的敵人。他都已經套上了沉重的雙甲,小跑了數百步,做好了沖陣死戰的準備。和人卻突然兵分兩路,大股部隊后撤離開,只留下三十個退到小坡上,準備和他們決死的勇士!
「呼!呼…主神啊!這些和人的武士,真是難以理解!說他們勇猛吧,卻一直按兵不動,最后甚至直接撤走了主力。說他們怯懦吧,卻又留下了三十個斷后的勇士,明顯是要死拼到底!…」
盔甲沉重,很難保持奔跑。武士長塔米草帶著一百多圍上山坡的重甲武士,喘氣歇息了片刻。他一邊看著退過山坡的和人主力,一邊危險的盯著對面。而對面殿后的和人武士,也緊張疲憊的大聲喘氣,死死的盯著他們。接下來,就是不死不休的廝殺了…
「主神啊,等一下!…呼!等一下!…」
武士長塔米草歇了片刻,正要下令沖鋒,祖瓦羅的信使卻匆匆而來,打斷了王國武士的進攻。
「尊敬的塔米草武士長!祖瓦羅總祭司有令,派我過來傳話!他說…」
「戰場的大局已定,不急在一時!和人的主力已經和那個騎馬的和人大酋長一起,飛快的撤退了。那撤退的樣子很急,那個和人的大酋長逃在最前面,根本不是設伏或者用計…」
「主神見證!和人主力看起來很有些組織,并沒有在撤退中潰散!王國武士都穿著重甲,若是僅僅依靠北余氏族的盟友,也很難追擊殺傷…因此,不急在一時!這三十個擋路的勇士,與其和他們肉搏廝殺,付出傷亡來殺死他們…倒不如圍起來,慢慢射箭,捕俘抓活的!…」
「嗖!嗖!」
武士長塔米草沉默片刻,鹿部射手的羽箭,已經射死了四個敵人。他轉過頭,看了看兩翼轉身逃跑、已經崩潰的石狩部氏族,還有士氣大振、如狼似豹追擊的北余氏族,這才確定戰場的局勢,真的已經大定了。
「呼!…」
片刻沉默,武士長塔米草長長的呼了口氣。沒有真的貼身死戰,總讓他這個血戰晉升的軍功貴族,感到差了些什么。他搖了搖頭,大手一揮,就對周圍的披甲武士們喊道。
「主神庇佑!圍起來,架起槍陣…捕俘,抓活的!」
「對了!派一隊人,把那些騎馬武士逃散的幾匹戰馬,都給我抓回來!尤其是那匹特別高的大馬,那匹和人酋長逃走的大馬!」
「是!首領!」
幾名王國武士很快匆匆離去。而凄厲的箭矢聲,也伴隨著山坡上蠣崎武士的慘叫,不斷響起。直到一個年老又凄涼的聲音,用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大聲的
吟唱起,即將辭世的詩歌來。
「北方的津輕海峽啊!我越過了她,離開了故國的桃園,來到了寒冷的蝦夷地!而我將死在這里,尸體被稗草所吞噬,等到北國的大雪落下,就化作一具殘骨,潔白的如同佛指…」
「啊!你們做什么!該死的山靼蠻子!我的刀,讓我死在這…唔!唔唔!…」
武士長塔米草搖了搖頭,惋惜的嘆了口氣。他沒有聽懂對方的詩歌,但很欣賞對方赴死的勇氣。可符合納瓦人審美的勇士自刎,卻被更為實際的鹿部射手們,直接打斷了。
在西斜夕陽下,三十個和人武士躺倒了一片,各個身上中箭,血流滿了山坡。他們半數重傷戰死,半數則被捕了俘虜。而兩名神射的鹿部山靼獵手,正興高采烈的綁住老將工藤重康的胳膊,又為對方裹了一圈中箭的右手。那熟練的綁法,一看就是獵鹿的好手!
「呼,好一頭老鹿!一看就是個酋長頭人,卻不能隨便死在這里…仗打到這,王國已經亮出了足夠的獠牙。而接下來,要與南方和人部落好好打交道,還需要這個頭人,需要這些俘虜來敲門哩!…」
祖瓦羅笑意吟吟,放下了手中的神目鏡。而周圍的北余部族們,都敬畏的看著他,看著「能召喚雷霆的」千島部薩滿。
「強悍的重甲武士,能召喚雷霆的薩滿…就連兇殘的和人,都敗在了他們手上!他們真是阿伊努氏族嗎?…算了,這個問題不重要。無論以前是不是,以后他們一定是…最好,能讓雙方的血脈融合…」
寒濱部的大酋長北余河濱沉默著,眼中震撼非常。他看著橫尸遍野的戰場,看著部族好不容易守下的領地,聲音變得沙啞,神情也哀傷了起來。北余寒濱部與寒沼部不同,在這危險的南方,直面和人與其他氏族的危險,更需要可靠的盟友…
片刻后,北余河濱深吸了口氣,看了「大薩滿酋長」祖瓦羅一眼,就去安撫戰后的部族,順便吩咐起親信的族人。
「去!把我的女兒清泉喊來!讓她給千島部英勇的大酋長,獻上珍貴的口嚼酒…」
「北方千島的雷霆神威啊!只要你能守護住我們,無論什么樣的代價,部族都可以接受!…哪怕,是讓一個山靼人的大酋長,成為北余氏族的盟主…」
夕陽漸漸落盡,霞光映著紅海,也映著血色的原野與小丘。阿伊努人的豎琴輕輕流淌,就像流淌的生命,融入死亡與新生的稗田。而兩支不同的血脈,也如血流般,漸漸走向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