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八年(1495年)五月,大明,寧波港。
清晨的薄霧在港口散去,往日千帆競渡的寧波港口,四十多艘巡海大船、上百艘巡檢小船匯聚海上,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肅殺。寧波知府衙門的一紙公文,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早早在十日前下達。寧波港中大多數的商船民船,都被強行勒令離港,去周圍的小港漁村停泊。
然而此刻,寧波港的“大商人們”,卻端坐城中最高的茶樓雅座中,一邊派手下的伙計去港口觀望,一邊飲茶談笑。眾人的臉上,雖然都裝作平靜,但聲音里依然透著難以掩飾的興奮。
因為,隨著十年一次的和國“朝貢”船隊,帶著滿載的黃金、白銀、銅料與其他商品抵達,這場價值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兩銀子,十年一次真正的“大生意”即將開始!而那些被趕走的小商人,不過是背景不夠,沒有參與這場盛大的“和貨貿易”的入場券而已。
“咦!這么多的水師旗幟?太平、霞嶼、穿山、長山…松浦、石浦、向頭…十多個沿海的巡檢司,難道都派船來了?!”
“嗯,還是浙江布政使司的調令。之前整頓衙門,核查倉儲,一口氣裁撤了十幾名小吏,又去檢查衛所武備,勒令出操訓練,空耗米糧銀兩…這位南來的北人藩臺,可真是把這四夷賓服、倭人朝貢的繁盛文事,當成了北邊‘備邊御虜’的不堪武事來操辦!…”
“哈!沿海衛所承平多年,整頓整頓也好,省得倭人小瞧了我大明。這些夷人,畢竟畏威而不懷德…至于整頓衙門,裁撤小吏,無非是換一批人,肅然個兩三年,等這位藩臺離任,也就再變回去了…不過,我倒是聽說,這位藩臺的幕僚,之前去查閱了府庫的魚鱗田冊,又私下偷偷抄錄了一份…”
“…查魚鱗田冊?!…”
聽到這樣震撼的消息,茶樓上的雅座中瞬間一靜,老爺們的臉上也都神情微妙。說到底,他們這些大商人,既然能拿出大量的布帛、絲綢與瓷器,與倭人藩夷交易,自然不可能毫無根腳。他們的背后,那可都是浙省的豪紳大戶!那些出產貨物的桑田、麻田與工坊,也大多都在本地豪紳們的掌控之下。
說到底,所謂大明的“海貿”,雖然有“海上貿易”的名字,但在眼下這個時代,還真是“岸上的豪紳們”說了算!像是寧波的四大進士望族,西湖陸氏、槎湖張氏、江北屠氏、鏡川楊氏,哪一家不是手握萬畝良田,植桑種麻,雇傭數千佃農仆役,織布繅絲?豪紳們做的,一向都是最賺錢的生意,自然也不會放過絲綢布帛瓷器的買賣。而這些最上等又不納稅的田畝,就是他們耕讀傳家的命根子,是誰也動不得的!
“咳!陸敬田,你又在說什么呢?慎言,慎言!…”
片刻肅靜,還是坐在上首的文衫老者楊茂德,輕輕咳了一聲。他淡淡地看了眼剛才發話的青衣老者陸守恭,對方也含笑點頭。兩人都坐在上首,一個文衫,一個青衫,再加上左右另外兩人。四人隱隱被眾星捧月,坐在眾多商人的中心。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楊茂德字善行,好善樂施,不僅是浙省有名的“楊善人”,也正是寧波最大的絲綢商人。而他的身份,其實是前南京吏部右侍郎楊守陳的妾生庶子,鏡川楊氏出身的大商人。
鏡川楊氏正是鼎盛之時,現在在朝中,有山東按察副使楊茂元、刑部郎中楊茂仁、南京吏部右侍郎楊守阯、南京右僉都御史楊守隨、兵部車駕司郎中楊守隅…可謂是寧波城內外眼下最顯赫的名門望族。而正是這樣的家門,才能庇蔭五萬畝良田,掌握寧波海貿近一半的絲綢供應!
而與他相比,陸守恭作為西湖陸氏的庶支代表,地位上就稍弱一籌。前任刑部尚書陸瑜已經在幾年前病逝,西湖陸氏眼下只有兩個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這樣的官職,庇蔭起家中的三萬畝良田,實在是有些勉強,對于布政使清查田畝的苗頭,自然也擔心的緊!畢竟,各世家雖然都有“善名”,但有一家算一家,真要被清查田畝數量與來源,那也是根本都經不起查的…
好在陸楊兩家世代聯姻,有楊氏在朝中照拂,只要家中的科考種子不斷,及時出上一位朝中大員,就又能庇蔭幾十年。只是這次的“和貨貿易”的份額,楊氏自然就不能和十一年前,成化二十年的那次相比了。他們必須要讓渡出一大部分利益,來交給其他幾家…
“楊善行,大伙都聽您的,您老說了算!…難得人都在,不如您起個頭,議一議這次和貨貿易,各家分配的份額?…”
“嗯,那我就,議一議?…”
文衫老者楊茂德緩緩頷首,環顧了在場點頭的眾人一圈,尤其在陸、張、屠三家商人的臉上停頓了會。隨后,他再次輕咳一聲,笑著道。
“咳!巡檢司那邊,提前和我通了聲信…這次和人來了足足八艘一千多石的大船,載重極沉!比前幾次都要多,僅次于景泰四年最多的,十一艘大船的那次…”
“什么?!八艘一兩千石的和船?這么多?!…那其中幾艘是給圣上的貢物,幾艘是交易的附搭物?附搭物中,又有幾艘是不值錢的和貨,幾艘是值錢的金銀銅料?…”
作為外藩的朝貢貿易,必然有獻給朝廷的貢物。只不過,按照朝貢的慣例,貢物需要“厚往薄來”,需要朝廷貼錢賞賜。若是藩國進貢的貢品太多,朝廷為了減少虧錢,往往選擇“不納”。
而與之對應的,朝廷也給了朝貢的藩國,尤其是朝鮮、琉球與倭國,另一種政策上的優待,那就是允許“附搭物”貿易。即允許朝貢使團中,不是貢物的其他附搭貨物,在朝貢的市舶司所在地,獲得“合法公開”的貿易權力。而倭國每次前來,攜帶的“附搭物”數量最多,往往數倍、十倍于貢物。并且,倭人與貨物重疊的朝鮮人相比,更能拿出數量驚人的真金白銀,無需再次販賣變現,也更受坐地豪紳們的看重…
“咳!不要急!…等和人使團上了岸,拜見了鎮守太監的天子儀仗,清點了貢品后…自然也就知曉,他們這次,帶來了幾船的金銀銅料!…”
文衫老者楊茂德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潤了潤喉。他說話很慢,自有一種“簪纓世族”、“貴人話語遲”的風范。而大明浙江的海貿,尤其是坐地收錢的“朝貢貿易”,也就在這種岸上士紳的雅談中,被提前瓜分殆盡,劃走了利潤的大頭。
至于崇明施氏那樣真正趕海的海商,沒有官身庇護,不過是桌上豪紳老爺們的從屬,是在桌底下竄來竄去,哪怕拼盡全力,也只能吃上一口剩飯殘羹的“狗”…
“不過,丑話說在前面…無論和人帶來了多少金銀銅料,這次海貿的份額,我楊氏要占這個數!…”
文衫老者楊茂德溫吞笑著,伸出了三根手指。隨后,他又看了看周圍“不夠大”的大商人們,悠悠地立下規矩。
“…和人若是要交易絲綢,所有商人的絲綢價格,都不能低于我楊氏的定價!和人帶來的金銀若是有限,那自然不用多言…而若是對方的金銀很多,我楊氏的貨物不夠,那還煩請各位‘借’些貨物給我,利潤對半折算!…”
“按照歷次朝貢的規矩,和人的船隊,會在這里停上兩三個月,交易完所有的附搭物,才讓朝貢的使團上路去京城…這兩三個月里,凡是在寧波港中的貿易,還請各位一同看著些…”
“凡是不守規矩、不按份額,敢私下湊上去,與和人私貿的商人…那就是不給我們在座所有人的面子啊!…這就需得把名字記下來,遞到巡檢司和衙門去…各巡檢司和衙門的大牢,早晚需得讓他們走上一趟…”
臨海的茶樓雅座間,眾商人互相對視,眼神閃動。但無論他們心中做如何想法,這寧波乃至浙省,都始終是豪紳望族最大!僅僅數息后,眾人就都恭敬笑著,陸續點頭應和。
“是!聽楊老的!…”
“對!一切按規矩來…”
“對那些外地的小商人,巡檢司和衙門,該抓的還是得抓!…”
“來,飲茶,飲茶!茗前初芽的龍井好茶,余杭徑山的陸羽泉水…”
“但見飄中清,翠影落碧岫。烹煮黃金芽,不取谷雨后…這黃金茶湯,可真是余香繞齒,清味脫俗啊!…”
很快,雅座之中,又變成一片言笑晏晏。大商人們和聲談笑著,講說著如何分辨各種“和貨”的好壞,如何確定赤、足“金銀”的差別。而當幾名仆人氣喘吁吁,從港口奔來,無需他們開口,眾人就都看著海面,臉上露出了笑意。
“老爺,各位老爺們…”
“和人…和人的船隊,已經過了巡檢司的核對檢查,就在水師的‘護衛’下…”
“他們,在海上停泊了兩天后,剛剛終于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