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晴朗,寧波港一片開闊,不見了往日紛繁的民船。在幾艘引水船的指引下,八艘幕府旗幟的大型朝貢和船,慢慢靠向了港口。
大明水師的日月旗高高飄揚,近四十艘巡海大船分列兩側,隱約把和人的朝貢船隊圍在中心。而此刻,巡海大船上的虎蹲炮、弩炮,全副武裝的衛所官兵,都表達出一種無聲的警惕與威懾。
“喔!明國的規矩,可真是大啊!派出了這么多水師大船攔截,讓我們在外海停了兩天,然后又強行上船檢查,收繳我們的弓刀…這簡直是把我們幕府的朝貢船隊,當成海賊眾來處理了!”
“哈!光秀士官,明國行事一向如此。越是官面上的事,規矩就越大,就是怕出任何一點亂子!和船到寧波,可不像唐船來堺港,可以隨便停靠…等接下來,寧波鎮守大監,也就是大明皇帝的天使,帶著皇帝詔書和儀仗前來后,我們還要下船三次叩拜,以藩屬使者的身份領旨呢…”
遣明使堯夫壽黃穿著幕府官服,戴著長帽,站在旗艦“天龍寺”號船頭。他和善笑著,看向抱怨的細川氏家臣,年輕的船隊“士官”三好光秀。
按照明日朝貢的慣例,每次派出的朝貢船隊,會有遣明使、遣明副使各一人,居坐、士官各一二人,還有翻譯的通事若干。
其中,遣明使、遣明副使,一般選拔自幕府和朝廷,通常是來自京都周圍的“五山禪寺”。而堯夫壽黃就是正兒八經的五山禪寺出身,不僅精通唐文,家門也高貴的很,是真正的朝廷公卿。
至于“居坐”則是“文職”,通常由僧人擔任。而“士官”是“武職”,偏向于由武士出任。這一次的堪合朝貢貿易,雖然打著足利幕府的旗號,但其實是由細川氏在幕后作為主導。護衛船隊的四百名精銳武士,也主要是細川氏抽調而出。
所以,朝貢船隊的“士官”,便是來自細川氏信任的中級家臣,三好光秀。而這次船隊中的“居坐”,則交給了由天臺宗門下出身,拿出最多金銀的“土豪”森野清…
“當然,光秀士官,你代表著細川管領,并非遣明正使或者副使…你若是不想向明人跪拜,也可以在船上稱病,不下船即可…”
遣明使堯夫壽黃溫和笑著,給了個善意的提議。三好光秀默然片刻,又看向另一側,穿著一身僧袍、一直向寧波港口張望的森野清,肅然問道。
“森居坐,你要下船,向明人叩拜嗎?…”
“啊?…”
森野清怔了怔,看了一臉嚴肅的三好光秀。隨后,他摸了摸鼻子,啞然笑道。
“佛祖見證!光秀士官,我自然是要下船的…這寧波十里明街,萬千繁華,可是明國第一的繁榮大城啊!這其中諸多佛寺,我可是翻閱典籍,早就向往已久,必得一一前去拜見的…”
“至于向明人跪拜,又不是什么大事。這拜的也是大明的天子儀仗,而不是那些個宦官…大明皇帝驅逐元寇,富有天下,是明王轉世一樣的大人物,出生自帶佛光彩霞。這為了朝貢的善事,恭敬拜上一拜,自然只有滿滿的好處,沒有半點的壞處…而等我們到了順天府,據說還得三叩九拜,在百官面前,反復向大明皇帝行禮來著…”
“…三叩九拜?!…佛祖啊!既然你們都下船,那我也只能下船了!我要好好看看,所謂強盛至極的明國,他們的‘武士’,究竟是何種模樣!…”
“哈哈!森居坐,你從哪里聽說,寧波是大明第一的繁華大城?…”
聽到森野清的回話,士官三好光秀咬牙不語,遣明使堯夫壽黃輕笑出聲。森野清則眨了眨眼睛,指著岸邊連綿的屋舍高樓,同樣笑著回道。
“‘寧波高宮巨室,夾岸聯絡。紫石為柱者,殆居其半,奇觀勝景不可殫錄’…這自然是大明一等一的大城!”
“噢!原來森居坐,竟然也讀過朝鮮人崔博的《漂海錄》?這可是前兩年剛出的新書,從三浦倭館發往堺港,只在京都少數公卿中傳閱…森居坐博學多聞,倒是讓老衲冒昧了…”
遣明使堯夫壽黃有些驚異,暗暗高看了這位天臺門下的豪商一眼。森野清則暗道一聲慚愧,如果不是山靼黃金酋長重金求取明國典籍,他也不會購上這些新舊不一的“唐冊”,更不可能在北上的航程閑暇,翻閱這朝鮮剛出的《漂海錄》了。
“阿彌陀佛!我們會在寧波停留三個月,賣完附搭的貨物后,再沿著京杭大運河,北上順天府京城,覲見大明皇帝。而這一路上,杭州府、蘇州府、揚州府,以及只能遠遠路過的應天府,那可都是繁華勝過寧波的大城啊!而這條朝貢之路的終點,順天府京城,更是十倍于洛京大小,真正的天下臺所、天下第一繁盛的所在!…”
說到順天府的大明京城,堯夫壽黃面露由衷的憧憬,充滿了對于大明風華的向往。所謂“上洛”、“上洛”,和人公卿口中的“洛京”,自然就是和國的京都。實際上,眼下京都官方的正式名稱,正是完全照搬唐時的“洛陽”。
作為一位公卿出身的僧人,堯夫壽黃從小接受的漢文化教育,一直在他心中印刻著深深的烙印。而這種中央朝廷聚攏天下財富,統御四方各地的威儀,也是縮在京都的和國朝廷,滿朝窮苦的公卿們,夢而不得的。
“不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大明的繁華大城,數量之多,規模之大,可真是令人敬畏,讓人心生向往啊!可惜,我們只能沿著朝貢規定的運河走,不能去其他的大城游歷。而只有這座高樓林立、盛景無限的寧波城,是我們能有足夠時間,好好去游覽上一番,尋一尋佛前機緣的…”
森野清遙望著寧波港口,贊同地感慨出聲。作為飽讀唐冊的天臺門徒,他很能理解這種和國公卿中,普遍存在的天朝迷思。
自從蒙元征服南宋,代表天命正統,兩次東征和國失敗后。和國已然在政治與軍事上,從唐宋時代藩屬的認知中,徹底獨立了出來。但脫身于漢文化圈的文化仰慕,依然根植在和人上層貴族的心中,維持著實質上的文化附庸與崇拜。從平安時代直到今天,上層的貴人們都以會唐文與唐言為榮。而直到江戶幕府建立,明清易代,朱舜水東渡和國之后,這種文化上的天朝上國濾鏡,才會被轟然打碎…
至于眼下,旁邊的武家三好光秀瞪大了眼睛,看著兩個會唐文的“文化人”,說著他聽不懂的“唐文詩句”,臉上浮現出“粗鄙武家”的羞愧與茫然。但很快,他又咬著牙,仔細看著船隊兩側名為“護衛”、實則“監督”的大明巡檢水師,看著那些數量眾多的大船,以及足足兩三千人的大明官兵,憤聲道。
“呵!這些明國的水師雖然強大,雖然有眾多大船…但那些船上的‘武士’,卻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什么精銳,絲毫沒有什么氣勢可言!…我看,明人所依仗的,不過是船多人多罷了!真要明刀明槍的接舷跳幫,這些明人的水軍,哪怕五倍于我們,也未必是我細川武士的對手!…”
“哈哈!光秀士官,你著相了!這些明人的水師,本就是來自沿海的衛所,相當于各地頭豪族征召的農兵…而我們朝貢船隊上的,可都是細川管領調集的精銳旗本…這又怎么能比呢?”
聽到三好光秀的自語,堯夫壽黃笑著搖了搖頭,感慨著這些和國武家的好斗。哪怕是面對明國這樣的龐然大物,一個細川氏的小小士官,竟然也能生出爭勇比較的可笑野心?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阿彌陀佛!明人在富庶的江南,向來不設武士旗本,只設有諸多衛所,數以十萬計的農兵。而他們真正的‘旗本武士’,則同樣數以萬計,屯駐在北方九邊…按照歷代遣明使的記錄,那些在北方長城沿線,與元寇年年作戰的‘旗本武士’,才是明國真正的精銳!…”
“光秀士官,等我們冬至時節,抵達順天府…你就能看到真正的明國精兵,尤其是那些騎馬縱橫、銳不可擋的明國馬回眾了!…”
“.明國馬回眾?!”
寬闊肅殺的寧波港口中,朝貢船隊上的和國使節們正在閑談,岸上的明國旗幟卻越來越多。先是“鄞縣縣衙”的藍底旗幟,接著是“明州府衙”的青底旗幟,然后出現了“浙江布政使司”的黑底旗幟,一面比一面大,一面比一面高。
而當一面最高最大、象征天子親臨的明黃大旗,隱約出現在遠處時,遣明使堯夫壽黃終于一個激靈,帶著眾人盡數下船,恭迎低頭等候。
“森居坐,給鎮守大監準備的見面禮?…”
“已經包好了,放了兩塊一斤重的金餅。用綢袋小心裝了,看著很小一點,根本不起眼…”
“嘶!兩塊金餅?!也行…不,好極,好極了!森居坐可真是豪爽!…”
很快,明黃的大旗飄然而至,尖利而充滿威嚴的聲音,響徹整片寧波港口。各級官吏躬身行禮,凡俗百姓下跪磕頭。而和國朝貢使團,更是恭敬上前,向著高高的皇帝大旗跪倒拜見!
“圣天子在上!幕府朝貢使團,堯夫壽黃/森野清/三好光秀,叩見大明天子旗幟!…”
一番藩國使臣的行禮拜見后,寧波鎮守大監林槐掂了掂衣袖中極沉的綢袋,臉上有驚訝一閃而過。隨后,他面露和煦的笑容,看了眼“懂事”的“和國僧人”一眼,又對面無波瀾的浙江布政使王哲,笑著道。
“好啊!各位使節真是有心吶!…王大人,不如就讓下面的人,好好清點貢物,仔細為圣上辦事…而您和這些藩國的使節,就隨咱家一同,去城中的嘉賓館歇息飲茶?…”
“嗯。就依林大監所言…藩國朝貢,一向是市舶司的內務。布政使司只需看管著些和人船貨,不出亂子…至于具體的接洽,在下公務在身,就不親自參與了!”
浙江布政使王哲禮貌還禮,保持著恰當又疏遠的距離,與這位“林大監”告別。而在臨走前,他意味深長,看了眼留下的“翻譯通事”,恭敬噤聲的施文德。接著,他就如來時一樣,四平八穩的上了官轎,在上百人的簇擁開道中,牌幟煊赫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