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大雄寶殿中，香燭飄起青煙，卻不如山靼人的神煙好聞。老方丈明白了，輕輕點了點頭，讓年輕僧眾陪同其余和人參觀飲茶。他則獨自向前，帶著森野清去往僻靜的雅室。施文德有些遲疑，森野清卻笑著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
“踏…踏…”
三人的腳步聲踏入靜室，厚重的石墻木門，顯示出極好的隔音效果。這個時代的佛寺，本就是最高級的“上流會所”，有專門供官員們密會飲茶、商議要事的雅室。而老方丈沏了壺茶，又與森野清聊了幾句佛經，看了茫然的施文德一眼，臉上已露出恍然。
“師弟，這茶如何？可有不足？…”
“嗯…此茶甚好，只是水差上些許。最好是新鮮的泉水，剛剛打來，就煮到將沸未沸，再泡上清茶，那才算是絕妙！…”
“噢！師弟說的極是！那我就去山后，打些泉水回來。山后稍遠，來回需得一兩個時辰，還請師弟耐心等待。”
“好！勞煩師兄了！…”
老方丈對答了幾句，就翩然而去，輕輕合上了木門。這事情變化的太快，直到這一刻，施文德這才猛然一震，發現這座安靜的茶室中，竟然遠離了所有的僧人與和人，只剩下他和森野清兩人？！
“森居坐？這…要不然，請慈苦方丈回來，我來去后山打水？…”
“施善友，且坐，且坐！…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曉，你我有絕大的緣法，是佛祖早就注定的啊！…”
“…！什么？什么緣法？…”
施文德猛然一驚，立刻就要起身。森野清笑意吟吟，伸手按住了高大的施文德。在施文德驚恐的目光中，他除去了身上的天臺宗僧衣，顯出了僧衣下米屋的商人服飾，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頂和人的帽子。接著，他緩緩把帽子戴在頭上，向著如坐針氈的施文德，鄭重握了握手，遞上一塊一斤重的金符。
“阿彌陀佛！這塊金符，就是你我的緣法啊！…施善友，我再介紹一下自己吧！鄙人森野清，既是天臺門徒，也是米屋的大商人…”
“這幾天，我也四處打聽過您了…崇明施氏素有豪名，原來竟是真正的明國大海主。令尊手下有十多艘大船的船隊，曾經多次抵達平戶！而您雖然上了岸，考取了舉人的功名，但之前也是真正的海上英豪，刻在骨子里、根本洗不掉的那種…”
“佛祖庇佑！朝貢只是一時，但相逢的善友，卻可以是一世！崇明施氏有船有人，能從明國弄到各種貨物…而鄙人不才，只是有些許黃金。這次朝貢船隊中，一半的黃金，都是由我米屋提供！…”
“善哉，善哉！您看，這次你我的相遇，豈不正是因緣和合，是佛前不可思議的緣法呢？…”
“…啊？！你這是？…噢！你繞了這么多的彎子，原來是想找我私貿？不，不可能，絕對不行！我崇明施氏已經洗手，上岸不干了…”
聽到這一番話，施文德終于渾身一震，就此明白了過來。聽到倭人又要拖他下海，去搞那種掉腦袋的大買賣，他可是徹底坐不住了。施文德用力推開森野清的胳膊，起身就要離開靜室。森野清沒有再攔他，只是那幽幽的話語，卻從后方傳來，讓他徹底如墜冰窟！
“施善友！多謝您的提議！這幾天，小西太郎去拜見了林大監，是拉著我一起去的…林大監很滿意，會維持朝廷安撫藩屬的體面，為我們主持朝貢貿易的公道。他已經遞了帖子，會把鏡川楊氏的絲綢價格，壓下兩成！而那位楊氏的家老，聽說很是惱火，又不得不低頭…”
“您說，這位楊氏的家老，若是知曉誰為我們出的主意，又會做些什么呢？…這一筆絲綢貿易，可是足足上千斤黃金的大生意啊！您的幫助，為我們節省了兩百斤黃金，讓鏡川楊氏少賺了兩百斤黃金。更重要的是，您為了我們使節船隊的公道，狠狠抽打了鏡川楊氏的臉面…我們使節團隊，真是感激涕零啊！…”
施文德腳步瞬間一頓，身體也輕輕顫抖起來。他本就出身低微，難以融入這些寧波的士紳望族，祖上也都是窮苦的漁民，從沒出過什么大官，更無什么官場的人脈可言。
而這一次，他一時不忍的兩句話，竟然真的狠狠打了鏡川楊氏的臉面？那他趕緊帶上金銀貴貨，去向鏡川楊氏磕頭道歉，對方會善心大發，寬恕他嗎？嘶，兩百斤黃金啊！…
“佛祖見證！施善友，為了表達我們的善意，小西太郎特意為您備下了一份厚禮！而我也向明州府衙遞了請狀，讓您作為翻譯，陪同我們一起，踏上去京城朝貢的行途！您加入到我們的朝貢隊伍中，就能一直北上，直到面見大明皇帝。那位鏡川楊氏的家老即使猜到、知曉，是您出的主意，恐怕也會心存忌憚，不敢對您報復…”
“實際上，只要您愿意，我們會在給大明皇帝的朝貢表文中，特意提上一句您的功勞。說您‘協助我們進行公平的貿易，避免了遭受欺詐’…而您的名字和事跡，既然落在大明皇帝的耳中，在朝貢表文中留了痕跡…那想必這些寧波城中的麻煩，就不會再成為您的困擾了！這些寧波城中的家老們，想必不會為了可能引起皇帝注意的風險，再找您兩百斤黃金的麻煩…”
森野清幽幽的話語，就像他化自在天的天魔之音，傳入施文德的耳中，讓他再也邁不出一步。他狠狠咬牙，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那塊金符。那金符正面，劃著一只奇怪的鳥，背后則刻著古怪的異體字，似乎是“神”？而他注視著這塊從未見過的金符，想到崇明施氏得罪了鏡川楊氏后，那種可怕的未來…施文德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不斷掙扎，逐漸變得猙獰。
“該死！你個自作聰明的倭人，哪里懂我們明國的人情世故？這樣做，只會讓鏡川楊氏恨我更深，甚至把整個崇明施氏都拖到海里！”
許久之后，施文德才緩緩轉身，不見了一路上唯唯諾諾的小心謹慎。他終于不再忍耐本性，顯露出一張兇狠憤怒、久經波濤廝殺的勇武臉龐！這一刻，就連他胳膊上青筋的肌肉，都在如龍般抖動。
“該死！你這個該死的倭人，竟然算計我？算計我崇明施氏？！你害死我了！！…信不信我帶上船隊，在你們返程的時候，把你截住砍成八段，連尸體都丟入海中喂魚！！…”
“哈哈哈！我信，我當然信你！…”
這一刻，看到面露猙獰、兇惡危險的施文德，森野清發自內心的大笑出聲。隨后，他恭恭敬敬，向著施文德行了一禮，用無比熟悉的話語，興奮地回答道。
“這位貴客，之前失禮了！…”
“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
“佛祖庇佑！像您這樣的豪杰，就該如人中之龍，縱橫于海上啊！又如何能困守在小島上，屈身在那些岸上貪婪肥碩的蟲豸之下，做一只被人驅使的狗呢？…”
“無論您是否愿意，你都已得罪了那些所謂的‘貴人家老’…其實，明國的情形我也有所了解。您本身的存在，就像希望翻身做主的奴仆獵狗，天然是這些‘貴人家老’的敵人…所以或早或晚，您其實根本就沒得選擇啊！”
“佛祖見證！無論明國的局勢如何發展，多一條和國的退路，也對您百利而無一害…其實，這一塊金符，正是一位貴人的信物。它代表著，一位手中有金山的貴人，希望在明國打通的商路。而在我看來，這就是您千載難逢的契機，也是您狡兔三窟的未來啊！”
“當然！我知道，您現在還不相信我，也請您寬恕我今日的魯莽。使團中畢竟人多口雜，今天是最難得的機會，與您單獨交心…使團朝貢的路還長，后續我們可以找機會，慢慢的商議，慢慢聊！…”
看出了施文德的憤怒不安，也看出了對方的無路可退。森野清輕聲笑著，悄然遠離了這位不值一提的舉人、勇武危險的海主，隱入了離開的陰影中。
很快，空無一人的靜室中，真剩下攥緊金符的高大男人。金光與陰影，一同籠罩了他的掙扎。就像一只尋求火焰的飛蛾，驟然落入漆黑的蛛網，未曾預料，更無法逃脫！
啊，熬了通宵更新了五章，補了下之前欠的更新。求大大們投喂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