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倫斯帝國的一角,一座城池剛剛被叛軍吃下。
預想中的大亂并沒有降臨到他們頭上,局勢的走向完全超出了當地人民的想象。
曾經出任過邊軍監軍的書記官自然知道破城意味著什么——劫掠、殺戮、失序、流亡……不管進城的是騎士、暴民還是匪徒,都沒有什么本質區別。皇帝的軍隊平叛是如此,那么叛軍進入皇帝的土地亦應當是如此。
城中的糧食和財富是奪權者最好的報償,而婦女的肉體和男人的血則能夠快速撫平士兵心里的創傷。這些事情早已被歸類為天經地義之事,就好似貴族生來便比尋常百姓更高貴一般。
然而這次的情況卻截然不同——所謂兇殘的叛軍不僅沒有拿城民開刀,反而展開了救濟和安撫工作,從領主城堡里搜出的大堆麥子被煮成麥粥,發放到饑民手中;廣場中央貼出了大量招納幫工和士兵的消息,參與者不但不是干白活,甚至還能獲取一定的酬勞?!
見鬼,這些沒有根據保障的叛軍居然毫不介意這些原本該屬于他們的東西,被白白發放到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手中!
難道他們費力打開一座座城池,目的就是為了對平民們打開金庫和糧倉的鎖?
亞岱爾·瓦倫自認為是縱觀各類書籍,卻也從未見歷史中有過如此荒謬的先例。
如果說這些還只能稱之為訝異的話,那么另外的一些事情就令他感到恐懼了。
他們制作出了一些前所未見的東西,巨大的魔導機械——散發著極為不詳的魔力反應。
難道說叛軍背后的支持者是龍議會國嗎?
亞岱爾過去認為,帝國軍隊被境內的叛軍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原因,在于叛軍掌握了一種兇猛的火器,擁有極高的射速和極遠的攻擊距離。
但是現在看來,恐怕真相比那些被稱之為“槍”的弓弩還要可怕。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書記官,也無法將其歸類為死物或生命體,光看模樣都透露著邪惡。
它的體積約等于一座兩層小樓,輪廓宛如爬行動物,類似于螃蟹或蜘蛛,但肢體和和軀干卻是由黝黑的石頭構成。行走間沒有一絲靈動之感,每一步都一板一眼。
可它又不是真正的機器。
透過厚實的外殼,里面分明隱藏著一堆蠕動的肉體,肉體上有著細碎的光點,那是破裂的水晶一般的晶體痕跡。
魔力的光輝在那些晶體表面流淌,并順著肉塊而灌入外殼的各個部位。
像是強行結合的產物,如同晶體模樣的活物寄生在了石塊與金屬之中。
更加要命的是,這玩意似乎帶著某種令人眩暈的魔法效果。
它像褐色沼澤里一艘不斷變幻的船,潛行在膠質的海洋里。
顏色由灰黑向火焰轉變,表面覆蓋著黃色的粉狀物,蟑螂一樣的觸角錯落有致地疊在堅硬的殼內,發出一股雪山里鹽水的氣味。它身周邊緣的東西像水草一樣,大概是毛發吧,黑亮的尖刺在其間若隱若現。
它似乎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但是它的腹里藏有群星。
它是個容器,也是一個鐐銬,一個詛咒。拿起它的人,會失去自己的靈魂,被一種意志支配,森羅萬象無所不包,每個人只能記錄自己,而不能逃離。
作為一名書記官,他下意識地想要記錄下來,卻發現自己只能記錄在自己的腦子里,如果他寫下,在任何的載體上,它都會消失,變成沒有人看得見的鐐銬,加諸于他的精神。
鐐銬上丑陋的血紋,鼓動著的惡血;變成沒人看得見的蟲子,啃噬心臟,只有他看得見,蟲子大快朵頤的口器,呼出的腥臭。
就在繼續觀察,繼續思考的時候,他的心里產生出了一種難以說明的感覺。一種不明但是絕對邪惡的威壓迫使他拿起我手邊最近的筆。
不寫一定會死。
這個想法從無盡深邃的蒼穹深處鉆入他的腦子,恐懼占滿了他的內心。
為了制造這東西,代價究竟是什么呢?
一定和那場大火有關,就在他們搬空了城堡里的東西之后,關押俘虜的牢房突然起了大火……那個牢房里面關著的全是本地的望族,也就是按照慣例只能俘虜不能殺害的那批人。
但是現在,根本等不到皇帝陛下收回這片土地或是家族的其他人用錢來贖買他們的人頭了,他們全都死了。
意識到這點后,他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被什么東西攥緊了。
對于這批叛軍來說,貴族也好望族也罷,他們并不再比平民高貴,他們的命就和那些被填入城墻中的人一樣,絲毫沒有了安全保障可言。
或許更加危險,因為他們阻擋了這些人的路,阻擋了這支軍隊打開他們庫房的鎖。
那么接下來呢?
這樣的事情會不會降臨到他的頭上?
畢竟所謂的書記官,在很多的時候都是“沒有頭銜的貴族”——侍奉領主,見多識廣,讀過的書比大多數世家子弟還多。
掌握著每一樣秘辛,卻能夠在各種政權交替中安然無恙地度過……哪怕城中的人們像被割稻草一般篩了一遍又一遍,他也依然有精力去觀察、去記錄那些景象。
書記官……為領主效忠,記錄著各種數據;為神明效力,書寫著史書,所以他們是絕對安全的,真正的“貴族”。
然而現在,他連睡覺時都難以入眠了。
盡管那支軍隊至今沒有對任何非貴族動過手——即使是為大世家效力過的普通人也一樣,但他實在不敢篤定對方以后仍會如此。
他也不愿意坐以待斃,心中總想著得做點什么。
在搖曳的燭火前,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也跟著火熱、跳動起來。
記錄下來,將這一切!
只是當他再次拿起筆的時候,他突然心頭一抖。
沒錯,不能夠這樣……
他飛快地翻到最后幾頁,一把撕了下來,并將碎紙一片片點燃,直到它們化為灰燼。
不,或許這樣還不夠。
亞岱爾思索了片刻,抽出一支鵝毛筆,沾染墨汁后立于紙面上。
不管結果如何,書記官都要如實記錄!——他耳邊響起前輩的話語。
現在,他當然也會如實記錄。
這是作為書記官的職責。
所以,接下來的一起只要徹底地放松自己,交給本能就好。
深吸了一口氣之后,鵝毛筆上的墨痕很快落了下來。
屬于人民的偉大軍隊解放了又一座忠實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