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蒼茫無垠的水面,極目東西,莫知崖際。深綠近黑的巨浪洶涌澎湃,騰空振蕩。這波浪連綿不絕,掀起垂落,高下何止百丈。但一起一伏間,卻沒有一絲聲響。整個水面,便處在這種動且寧靜的詭異狀態。
可是歷來觀覽美景之人,卻絲毫不因此大驚小怪;因為,有更震懾心魄的東西,攫取了目光的焦點。
原來水面之上千百丈高,赫然有一座巨大的山峰漂浮,并緩慢旋轉。從細微處看,此山渾然靛青,似是樹木蒙茸,極顯本真之趣。
但是論其形貌,可就不那么“自然”了。遠觀山巒整體,竟像是一只極工整的陀螺或圓錐,從中線隨意一剖為二,似乎都是完全相同的兩部分。雖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但也斷然尋不見這般如繩尺定準的山巒。
細看此峰,由低至高,隱隱有九道淡淡虛影層層相疊,似乎是白色線條環繞九周。最后一圈的盡頭,那“線條”陡然一變,近乎筆直,直通山巔之上。
紅云小會中的第三關所在,九周半山。
這山峰底部,千百道白色水柱如飛虹垂練,玉珠懸掛,直至深碧水面。可是這些水柱飛流萬尺而下,卻沒有激起一絲水花。轉念一想,到底是山上水流懸瀑下瀉,還是洋面之上水龍上涌托住山形,竟似難以辨別的樣子。
九周半山之西的水面上,一座方圓三四十里的小島孤零零地飄蕩在水中。島嶼中心方圓十里大小,青光迷蒙,遮住視線,原來是被二十四枚百余丈高的巨大石柱環繞,構成門戶陣力遮掩虛實,顯然是一處機密之地。
門戶之外,又有一方百丈闊的平整巨石,約莫三十余人翹首向東,目光所及,正是九周半山方向。
這二三十人俱是靈形境修為,年紀不滿雙十,衣著配飾也大致相似。男子二十余人,俱是一水的青色瀾衫,頭戴玉葉冠,足下重臺履,腰懸紫玉環佩。女子十人上下,頭挽螺髻,紫色紗裙,唯有所佩之香囊、掛飾、玉玨等琳瑯滿目,不若男子整齊劃一。
這一群人大致分成兩撥。其中的大多數三三兩兩聚成一團,凝神觀望之余,更不住地交頭接耳,低聲交談;另有四人卻坐在這一群人前方,約莫越過五六丈遠。
四人之中,有三人衣襟相接,相對靠的緊密,語聲不斷。另有一位面色極為蒼白的青年,卻稍稍和這三人拉開距離,孑然孤身,似乎沉默寡言。
這三十余人的背后、島心陣門之前,尚有二三百丈寬闊的空地。
就在這處空地上,光影一閃,突然現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來。
青袍人施展的傳送之術,起點乃是一道巨大的黑色門戶;而此刻抵達終點,卻無任何異象,歸無咎、杜念莎二人竟似憑空顯現一般。二人面前的三十余位年輕弟子,更無一人得以察覺。
歸無咎、杜念莎對視一眼。按照他們心中所想,紅云小會第三關,本該是清靜之地,不曾想竟有年輕一輩的弟子聚在一處。
四下觀望,未見門徑。
索性抬頭觀察眼前之人。這一群人均是初入靈形之境,更難得的是根基都頗為扎實。如此年紀有此修為,歸無咎對這一群人的身份大致已經猜中。
恍然回首,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只是不知這一群人靜坐于此,對望山岳,到底是何緣故。
二人緩步上前。
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這些人連忙轉過頭來。
映入眼簾的一男一女,這男子高大英挺,星眉朗目,背負兩把長劍,雖未主動散發出劍修的肅殺之氣,但自由一種‘以我為主’的銳氣上沖天穹。
而與他并肩而行的這位女子,欺霜賽雪,天生麗質,著金釵素紗,迥然有出塵之逸。
一眼望去,像極了一對神仙道侶。
一時間人人既羨且妒,甚或有自慚之意。
杜念莎若不茍言笑時,不知底細之人,不免將她認作冰霜美人;豈知其真實性格,可謂南轅北轍。
一轉眼走到近前,本來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濃眉大眼、面如椒麥的弟子,略一遲疑,抱拳道:“師兄,師姐。”
他既開了個頭,所到之處,余人紛紛張口,連聲道“師兄,師姐。”
杜念莎瞥了歸無咎一眼,小臉繃緊,默不作聲。歸無咎卻面帶微笑,一一頷首,以作回應。
越過這二三十人,和坐在最前方的四人聚攏在一處。
四人左首邊上的一位方臉修士,略一遲疑,照例便要行禮。
中間那人忽然伸手將他攔住,遲疑道:“玄元宮元嬰境以下的真傳弟子,盧某大致都認得。兩位看起來似乎有些面生,似乎并不在其列。”出語這人相貌老成,倒像是三四十歲的人。只是朱唇明艷,鮮嫩欲滴,形成特有的反差。
歸無咎笑道:“在下本來就不是幽寰宗弟子。”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
歸無咎、林雙雙二人,看似功行極為精純,又突然出現在此地。修為上看,似有金丹境界的抱圓歸一之韻,又氣韻活潑,不類金丹一重境修士的混凝死寂。眾弟子不暇深思,都以為二人是玄元宮即將結丹的真傳弟子,時辰已至,于九周半山一試己道。
有一人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我等相繼行禮時,你為何坦然受之?”
歸無咎笑道:“既然同為道門練氣士,論年齡是在下虛長幾歲,論修為也在爾等之上。你們稱我為師兄,有何不可?”
有人不服氣,還要反駁。那盧姓修士眼前一亮,道:“尊駕是參加紅云小會的別宗真傳弟子?”
盧姓修士名為盧趨時。盧氏乃是幽寰宗中大族,素來消息靈通,見聞廣博。
歸無咎點頭道:“所料不錯。”
聽歸無咎出言確認,這三十余人突然騰涌喧囂起來,驚呼不定,個個睜大雙目簇擁過來,像觀看什么奇珍異獸似的,盯著歸無咎二人逡巡掃視。
歸無咎盡管心中有數,但還是問道:“請問諸位是?”
盧趨時道:“此處名為神秀島,乃是我幽寰宗四年一度遴選真傳之所在。我等乃是飛云閣弟子,歷代真傳,皆由飛云閣出。這一屆真傳法會在一個時辰之前剛剛結束。”
盧趨時一指身畔三人:“盧某以下四人,僥幸過關,忝列真傳之位。”
他這么一說,其余三人都是舉手一禮。
幽寰宗選拔真傳之法,并非每一屆都是定數。選拔之法門,與越衡宗一般,同樣是借助一樁寶物。所不同者,以這件寶物立下謎題,得以破解者即成真傳弟子。
故而多時一屆或有數人,少時或只有一二人,甚至一人也無。至多時,卻也從未超過七人。每隔百載、千載計其總數,和越衡宗居然也大致相當。
盧趨時等四人動有常則,看似比那二三十位弟子要克制得多了。但其實四人暗中心緒起伏,更為細膩復雜。
這四人乃是今日贏家,原本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但是,每一屆誕生數名真傳弟子,以三五十年為期,便是近五十人。而每一次紅云小會,各宗與會者不過每家一二人。
想到此處,原本的驕傲自信不由得稍稍收斂。
若是他們得知本次紅云小會乃是千百屆未見的“大年”,更不知作何感想。
雙方交談的整個過程,杜念莎都冷若冰霜,似乎全不關她的事。但越是如此,卻讓盧趨時等越發覺得深不可測。
盧趨時又問道:“二位之外,為何不見其余諸派真傳弟子?”
歸無咎笑道:“我二人乃是中途離開,其余之人尚在比斗之中。”
盧趨時心中暗道:“想必這二人在本次小會之中,并不算出色,否則何至于提前離場。”這個念頭一起,心意竟莫名舒暢了許多。
他神情變化,歸無咎看在眼中,也不點破。問道:“真傳比試既然已經結束,諸位在此何為?”
盧趨時伸手道:“按理說比試完畢自然各自散去。只是恰好玄元宮中杜師兄、莊師兄不日即將結丹,今日特來九周半山一試。木掌座言道良機難得,于是便讓我等旁觀。”
“二位請看。”手指所向,正是九周半山方向。
歸無咎心中了然。“元元”言道,到達目的地后,便有五彩虹橋直通九周半山,可是自己二人落島之后卻并未看見道路相連。原來是已經有人入山試煉。
所幸等待片刻,自也無妨。
順著盧趨時所指方向,歸無咎功聚雙目,凝神觀看。可是距離實在太遠,以他的目力,也只能勉強看出九條白絲虛影似乎是環山鑿成的九條山道。要想進一步看清楚其中細節,卻有所不能。
盧趨時微笑道:“請看籠罩山峰的云霧。”
歸無咎、杜念莎依言抬頭。細看一陣,才見其中奧妙。原來透過這云霧流轉,竟似放大山岳數十、數百倍,教人能看到九周半山之中的細微之處。
望似細如銀絲的環山匝道竟有十余丈寬。一黑一黃兩個人影,分別立在匝道內壁處站定,似乎正在思索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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