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谷中,斜臥一山。
此山不甚陡峭,只是環繞整個山體,密布整整齊齊的圓形孔洞,約莫一人多高。洞風氣如涌,鼓蕩蒸騰,猛烈吹出后,涉地十余里方圓,將谷內空氣滌蕩洗刷。
山外隱約有波濤起伏、海潮洶涌之聲,顯然此處距海不遠。而山洞中的氣流,卻將順著海風裹來的咸濕味沖刷殆盡,換作一份清新可喜的空氣。
雖然谷中甚簡,只隱約可見幾座草廬。但只這一手山風換氣,便是似簡實奢的大手筆。
半山腰處,有一四四方方的洞穴。此穴比尋常洞穴高出倍許,并無風聲傳出,反而隱約可見其中透著光亮,閃閃爍爍。顯然此處才是這山巒所藏洞府的入口。
洞口處,一道石崖伸出約莫兩三丈長短,當中坐著一位道士。
此人看背影寬大挺拔,似乎只是一位中年修士;但轉過正臉來看,才見他顴骨突出,眼角似有皺紋。胡須稀疏,寥寥數莖,卻偏偏長逾尺許。相貌與身形,不相類如此。
老道吐納許久,突然感到異動,緩緩睜開雙眼。
眼前所見,空中錯落起伏的幾點身形,扯動云氣。細數之一行五人,越過前方山谷,徑直往他面前遁來。
老道雙眼一瞇,若有所思;隨后又完全松弛了下來,好像并無警惕之心。略一躊躇之后,咳嗽一聲,又正襟危坐,調整了坐姿。
中曲島上,傳送陣共有兩座。一座是所轄三十六哨島哨島與本島的連結樞紐。這座傳送陣名為“離陣”,設在幻淵之外的“中曲外島”的密林中,乃是外門弟子與散修輩的交通渠道。
而老道所轄的這座連結曲寰島、中曲島、白沙島、小華島的內傳送陣名為“本陣”,守護異常嚴密。
外圍看似不起眼的淺淺山脈,其中暗藏著極厲害的禁陣,除了宗門特許印信外,能夠常年得到出入權限的,不過是中曲島上地位最高的五六人。
短短十余息,來人清晰地出現在老道眼簾中。
領頭的是一個女子,頭挽十字髻,身著七彩羽衣。飛遁的過程中身軀微微前傾,精光聚斂的雙眸凝視前方,身后衣帶飄飄,一派仙姿凌塵。
老道見到此人,精神一振,登時對身后四人毫無興趣了,遠在數十丈外,便忙不迭的起身相迎。
待五人利落地走到近前,老道連忙上前深深一禮,道:“奚師姐有禮了。”
那羽衣女子正是奚輕衡。她報以一個柔和笑意,還禮道:“十余載未見,劉師弟不必客氣。”
劉姓老道名為劉重己,也有金丹二重境修為。此刻他一面出聲附和,一面不著痕跡地放出氣機感應。片刻之后,不由暗暗心驚。
百五十年前,劉重己與奚輕衡前后腳結成金丹。
可是到了今日,據說奚輕衡七十年前成就金丹三重,二十年前成就金丹四重境,進境之快可謂一日千里。
而他劉重己,為了破境金丹三重境已經準備了六十年之久。
這樣下去,這位奚師姐三百歲內結成元嬰,也不是不可能。一旦成功,這大約是余玄宗千余年來的盛事了。
劉老道自己,雖然“知止”一關已破,此生元嬰有望。但是依照他的水磨工夫,若要成就,非等到八百歲以后不久。
到了那時,這位奚師姐多半已經是余玄宗左右護法長老。甚至一派宗門執掌,也未必沒有可能。
兩人當年也是有幾分交情的,此時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起來。
而奚輕衡身后的四人,俱都冷漠得很,似乎對劉道人毫不在意,盡數一言不發。
就這樣閑聊半刻,劉老道終于省悟,自己只顧著套近乎,卻忘了奚輕衡是帶人前來,恐有要事。于是道:“久別經年,談興一起,難免忘懷,還請奚師姐恕罪。不敢耽誤奚師姐正事,敢問師姐要去哪里?”
奚輕衡尚未回答,劉重己暗暗感受身后四人氣機,心頭一跳,似乎明悟。搶著道:“奚師姐可是往曲寰島去么?”
奚輕衡頷首一笑,柔聲道:“有勞了。”
劉老道連呼“不敢”,伸手一引,奚輕衡等人依次往洞穴深處行去。
五人魚貫而入,劉老道乘著立于洞口的當口,距離五人近不過數尺,小心翼翼的放出氣機探查。
不過這一探之下,卻心中古怪。原來奚輕衡身后四人異常面生不說,就連其修習的是《海天訣》、《翠容心經》、《照玄書》中的哪一門也無法甄別。
劉重己心頭一凜,門中這些年的謀算布置,可是愈發的深了。
不多時,山洞深處的傳送陣位置,兩名執事道人見劉老道親自引人來此,都不敢怠慢。
半刻之后,五方碗口大小的銅匙內布滿五行精玉。待奚輕衡等人在陣法之上站定,三道光華一起,好似平靜無波的水面上投入一枚石子,蕩漾起陣陣鮮活生機。
隨著一道天翻地覆的幻景,陣上五人驀然消失。
劉重己心中暗暗感嘆,時來運去,一旦把握機會,就是鯉魚化龍之時。
奚輕衡當年天資雖高,但這一代弟子中早已確定了向之融為下一代的核心。因此奚輕衡頂了天去也就是宗門十八位內事長老的位分。
豈料向之融意外隕落,卻給了奚輕衡上位之機。
更何況,當年向之融修習的乃是三大功法之末的《照玄書》,運使“法象由人”神通時本就多有掣肘,門中并非無人微辭。只是向之融天資才具皆為上上之選,才將這些爭議壓服下去。
如今由修習《海天訣》的奚輕衡取代位置,反而更加名正言順。另外,奚輕衡自金丹三重境之后修為突飛猛進,論根基已經隱然在當年向之融之上。
少則數個時辰,多則數日,奚輕衡必定還要在這處傳送陣回返。
劉重己雙眼望著早已影蹤全無的傳送陣,苦苦思索,等奚輕衡回返之時,是否能找個由頭,和她保持來往。
劉老道一門心思盤算這些攀龍附鳳之事,卻完全沒有發覺,在奚輕衡五人從傳送陣消失的一瞬間,那陣臺之上,似乎多出一個影子
落足曲寰島后,五人再起遁光,前后相繼,成一列直線。
不用說,剩余四人,正是歸無咎、風止息一行。
奚輕衡作為余玄宗下一代的核心人物,又執掌中曲島數十年,在荒海的派遣修士中早已威望甚著。
三月之前,在一趟中曲島返回容洲大陸的“破浪錐”上,奚輕衡突然出現在舟中四位鎮守面前,自稱有要事重返容州一趟。
她雖然尚未進階元嬰,但所居之位分已和當年宗方驊相同。舟中四人客客氣氣地將艙底密室開啟,供她宿下。
上岸之后游歷一圈,與歸無咎等四人匯合,再以宗門總壇派遣的名義,將歸無咎等人一同安置在艙底。
四位鎮守雖然對四人無一相識,也只和今日劉道人一般,把歸無咎等人當做宗門秘密培養的暗子。
由此輾轉月余,終于來到了荒海四島。
此時此刻,白龍商會、星月門諸人尚在路途之中。從容州以西到余玄宗總部“三霄山”,中途要轉過三次傳送陣,中間間雜的飛遁時辰也不少于六十天。
風止息緊隨在奚輕衡之后,長發飄飄,身姿柔媚,風姿綽約竟堪與奚輕衡爭鋒。
只聽他問道:“奚道友。這曲寰島中果然沒有一位元嬰真人?還有那老家伙,真的在秦云十二峰中的青鳥峰峰底?若是你消息有誤,咱們可是大大不妙。”
奚輕衡露出自信神采,淡淡道:“輕衡在宗門之中自有可靠消息來源。此刻諸位元嬰真人齊聚三霄山,斷然無誤。”
艾無悲出言道:“恕艾某直言。奚道友所處之身份立場,恐怕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若草率地培植羽翼,只怕人心難測,易遭反噬。”
奚輕衡笑道:“這道理輕衡何嘗不明白。所謂的‘消息來源’,不過是尋得精準方位切入,再經由整合加工,結論自然浮出水面。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判斷出輕衡的意圖。”
風止息眉梢一條,暗贊道:“高明。”
奚輕衡微笑不語。
豈料風止息雙目一瞇,突然道:“前些日子艾興瀾修持秘法時出了岔子,突然半身不遂,只怕道途盡毀。”
奚輕衡臉色蒼白,身子一顫,幾乎就要從空中跌落。稍稍站穩后,猛然轉頭道:“你說什么?”
風止息似乎受了一驚,連忙長出一口氣,曖昧一笑道:“沒有,開個小小的玩笑。”
奚輕衡滿面詫異,臉色青紅不定。
風止息不徐不疾地道:“艾師弟在外行走,從來都是改名換姓。早些年他說曾經將自家姓名告知一位朋友。風某本以為說的是歸道友,不過近來相見之后才知道不是,歸道友只得了一個姓氏。”
“見到奚道友之后,風某突然生出異樣感覺,艾師弟所說之人,或許正是奚道友。”
奚輕衡“哼”了一聲,不再理會。
兩刻鐘后,五人盡數落地。
前方島中景物盡數被遮蔽,隱隱傳出的煙色朦朧的升降之氣,乍一看似乎只是霧氣滾動。但奚輕衡等人均知,若再往前數百丈,被那霧氣卷入其中,必定粉身碎骨。
余玄宗鎮派大陣,真微隱玄四劫五方陣。
即便劉道人執掌的中曲島內傳送陣極為安全隱秘,所連同之小華島、白沙島,均是與其內島傳送陣相連。
但唯獨曲寰島,其地位與山門重地相同,傳送陣也盡數止步于島嶼邊緣,護島大陣之外。
任何人出入其中,都要經由這一道關卡檢驗。
奚輕衡把手一晃,手心多出一塊團扇大小的明黃令符。食指中逼出一點鮮血涂抹其上,再把這令符一晃。
五人均感到地下一震,一塊醇白石碑破土而出,冒出地面后光潔如新,不染纖塵。
此石碑高不過三尺,寬卻有五尺有余。當中別無文字,只繪了一只錦雞。
歸無咎端詳了片刻,果斷道:“動手。”
歸無咎等四人,同時出手,指間逼出一點純粹丹氣,分別往那錦雞的雞首、雞脖、雞腿、雞爪射去。
而奚輕衡指扣蘭花,中指、無名指、小指之上三道丹氣激射,往雞翅、雞背、雞尾上一點。
七道丹氣落在碑上,方才能夠看出,碑中為丹氣所激的位置,其實有七個極為微小難辨的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