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大人。我固知你是秉承‘直情求心,不滯于物’的道法。但是在神空經行殿年議之時,眾目睽睽之下,還是不能率性而行。畢竟你在諸位師弟眼中是何等分量?昨日之事影響深遠,追之莫及。”
昨日神空經行殿年議,因為出人預料的波折,戛然而止。
此刻一座才能容身的小小浮島之上,共有三人迎風孑立。粗粗一看,正是祖庭嫡傳的利、席兩位首座,和一位寬袍長發、長眉垂耳的老人。
剛剛這句話,就是出自這老人之口。
此老氣機以秘法收斂,明明一身偉力非凡,但都被約束進一個奇特的“殼”中,依稀可以認出,這是一種非同凡響的分身秘術。
長眉老人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圣教祖庭中一位人劫道尊,道號“靈曲”。
靈曲道尊看著老態龍鐘,其實入道至今不過三萬余載,乃是圣教除卻顯道、應元二位道尊外,其余三位人劫道尊中最為年輕的一位。
乍一聽來,以此人之身份之高,稱呼利姓真傳首座為“大人”,似乎有些奇怪。縱然利姓青年貴為真傳首座,又在圣教之中領了什么重要職司,也不當用如此稱呼。更何況,靈曲道尊更是利姓真傳的六位座師之一。
無他。因為利姓真傳首座,本來就叫“大人”。“利大人”,正是他的真實姓名。
此刻,利大人聽聞靈曲道尊勸誡,卻并沒有什么表示。依舊極目遠眺,靜看小島之外,云氣瞬息萬變,仿佛川流。
三人所處的這座小島,正處于飛速運動之中。
自昨日至今,利大人心中念頭騰涌,仿佛狂潮一般不得止歇。
他想了很多很多。
利大人的天資,在整個圣教,乃至上溯萬載十萬載,都是無與倫比的存在。晉入元嬰境界不久,很快便臻至“法及纖毫,無不如意”的玄妙層次。到了元嬰三重境后又打磨數十載,在一日行功之后,曾經邁入一種奇妙的境界。
當時他的修行之所,是在一處極為寬闊的茫茫界天之中。但是行功到了某一個瞬間,他忽地心血來潮,睜開雙目,仿佛看見這界天邊緣,多出一道若有若無的邊界。
心動之下,利大人一聲長嘯,果然念念回響,余音不絕。推算距離,果然回音是從那無中生有的“邊界”上反彈過來。
當即收了法力,起遁光去追尋時,一連縱出數萬里,卻又發現那宛若實質邊界,莫名的消失不見了。
利大人便隱約悟到,這是道之邊界,化作真實。自己境界之高,已然摸到了此境中“極限”的邊緣。
作為圣教嫡傳,又有一樁便利。
對于其余門派的修者而言,顯道、應元二位道尊,那是人道修行中的最高峰,如同神話人物。二人曾經臻至何等層次,每一重境界有多大法力,流傳在外的,盡是傳說一般的譎怪異聞,只可以當故事來聽,并無準信可言。
但是對于圣教嫡傳,情形便不同了。且不談教中有二位人劫道尊親自著錄的法訣載籍留世。甚至利大人還直接見過應元天尊的真身,向他詢問道法之中的境界玄妙。那次深談,正是發生在利大人感應到“邊界實體”之后不久。
自那時起,利大人心中有了一塊明確的標尺。自己的確是臻至幾乎逼近道術極境的層次。圣教歷史之中,哪怕是顯道、應元之后的幾位人劫道尊,當年元嬰境時,也并未能夠達到自己今日的層次。
能夠精確把握這個“度量”的,在整個圣教祖庭之內僅有寥寥數人。甚至絕大多數天玄上真,也都不甚了然。若是從諸上真中隨意詢問一人,本代嫡傳利首座與兩位立教道尊當年孰高孰低。恐怕此輩也值得瞠目結舌。
另一方面。
歸無咎橫空出世,圣教祖庭一方固然是措手不及。但是隱宗先前所預備推出來的秘密底牌——荀申,卻并未能夠逃過圣教祖庭的耳目。
圣教祖庭一方,觸手之深,手段之密,實非隱宗先前的松散聯盟形式所能抵御。
根據種種跡象。哪怕是再保守推斷,荀申的資質才器,也已經達到了和利大人不相伯仲、“逼近境界極限”的程度。
可想而知,荀申其人,在利大人心中,一直占據著非同小可的地位。
利大人身畔這位席師妹,雖然同樣資質超卓,但卻是個清冷淡泊的性子,不喜理會俗事,渾然無所牽掛。能夠為利大人分擔之處,其實甚少。利大人有時甚至會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荀申與他同出于圣教,兩人聯手,或許在數萬年后,能夠完成鼎定一界的偉業。
到了那時,圣教基業開創于顯道、應元,完法于自己與荀申,也算是善始善終。
今荀申出生于隱宗,是否說明其氣數未盡,尚有興復制望?
可是現在,擺在面前的消息確鑿無疑:有一個名為歸無咎的人,號稱是金丹修士——就算姑且將他當成是元嬰中期境界——竟然越了一小階,把他心中一直視為勁敵的荀申,打敗了。
那么如此一來,自己曾經感受極限的那一次頓悟,以及應元天尊的金口玉言,又算得了什么?
靈曲道尊見狀暗暗搖頭,又轉首言道:“席榛子,這場挑戰,你怎么看?”
席姓真傳本是圣教自山野中撿到的嬰孩,根骨佳秒,堪稱圣教天降異寶。當時她身上藏著一枚玉墜,上刻一個“席”字。
至于姓名,乃是因為自幼年起,她性格幽閉,好安靜獨處,但卻喜食榛子、杏仁一類的堅果。周圍婢女,有大小事要服侍,她都拒之不理。只有每每呼曰“榛子”,以此相誘惑,她才跑到近前來。于是,便以“席”為姓,“榛子”權作小名。
后來等她年齒漸長,功行漸深,門中地位也水漲船高。師長本擬勸她重起一個端莊正式的大名,卻被她拒絕了,“席榛子”也一直沿用至今。
席榛子依舊是雙目緊閉,搖了搖頭,含含糊糊道:“我的道行,從來就難得勝過利師兄。他若是沒有把握,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略微停頓,把口中食物吞咽,席榛子緩緩道:“在兩大宗合流之前,上清宗山門,坐落于五繇山。”
靈曲道尊分身和利大人都是一愕,不知道席榛子此言何意。
席榛子續道:“五繇山下兩端,各有一條大河,名為潮河,源河。兩條河流一條往南,一條往北,綿延不知多少萬里,可謂真正的南轅北轍。”
“但是這兩條河流,各自經歷無數曲折,最終究竟還是合流至奎林冥川之內,水乳交融。”
“教中諸真,見利師兄心有猶疑,都亂了陣腳。但在榛子看來,勝又如何?敗又如何?天下大勢,實力對比,并不會因為一場擂爭的勝負而轉折。縱然是敗了,隱宗所得,可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入世’所能總括的。此后利益的劃分,新規則的制定,依舊是憑實力說話。步步落實,有多大實力,才能吃下多少。這一切都要落實于角力之中,并非一戰既敗,就陷入絕境。”
“至于道之極境……”
席榛子忽地轉過頭來,正面朝向利大人,很是認真地道:“師兄。天外有天,別有精彩,有什么不好嗎?”
“有什么不好嗎?”
這個回答,卻讓利大人一時僵住,無言以對。
席榛子的這一番言語,也讓利大人重新認識了這個師妹。或許她不是真的不諳世事,而是看得太透徹了,以至于少了情緒的波折,和入世的動力?
靈曲道尊暗暗搖頭。
其實,圣教幾位人劫道尊,所知道的關于當代天才的幽微密事,要比利大人等二人多得多。對于隱宗這次挑戰的分量和背后曲折,他們心知肚明。
之所以先前采用了外松內緊之策,也有靜觀其變,意欲在不著痕跡之間化解此事的用意。但是卻沒有想到,在利大人心中,道念求索的分量終究還是遠遠大于門戶之爭,以至于平白多出一場波折。
現在看來,這一步,不可避免。
計較已定,靈曲道尊自袖中取出兩粒大紅丹丸,顏色奪目,分別交到利大人和席榛子手中。
席榛子登時有幾分好奇,拿起丹丸,放在鼻端輕嗅。她張羅到并不認識的食物時,都是如此動作。
利大人卻詫然道:“何意?”
所謂天數有常,高下相形。修行到了他這一重境界,人世間已經不存在不付出代價卻能刺激道行戰力的丹藥了。利大人自然不認為,圣教諸位道尊會做如此短視之事。
靈曲道尊微微一笑,和聲道:“自然不是什么遺禍將來的異種藥物。服用此丸,能夠將你二人一身修為,暫時鎖在金丹境界。”
利大人眉頭一皺,靈曲道尊之意,莫非是在比試中走“金丹一式”這條路,暗藏修為,硬接歸無咎一招?可是此法形同作弊不說,隱宗那一頭的底蘊,也不是吃素的,未必不能看穿這一類手段。
靈曲道尊擺擺手,嘆道:“該讓你們重塑道念的時候,終于還是到了。”
“此丹并非為隱宗挑戰而設。”
“我圣教一位貴客的家中,有一位小朋友,目前是金丹境界。讓你二人鎖住修為,正是要在一段時間之后,會一會她。”
“或許一會之后,你們會對道途,有著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