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瓊石門回返,已經是七日之后。
清萊臺洞府之內。此時歸無咎端坐于一方玉案旁,指尖清光流淌,似乎是在刻印一封符書。不多時,寫迄之后,將那符書封好,遙遙一擲,飛向洞府之外。
這是羋道尊及隱宗諸位同道就一件事征詢歸無咎的意見。這封符書,正是歸無咎的回執。
所說之事,依舊是有關于“陰陽升降大藥”的余波。
堂庭地脈,有一家名為玉清門的隱宗。這一派在當代還算興旺,門中有三位天玄上真坐鎮。但是說到立派根基,終究尚淺。門派所屬,雖在二三萬載之前尋到兩處小界,但是其中都是荒蕪之極,并無物產。
數月之前,羋道尊定下搜尋小界靈藥的諭示,玉清門掌門黃松子不及多想,便迅速回復道尊座前,言道門中并無目錄中所有之物。
當時黃松子的師兄,玉清門另一位天玄上真癡云子正在閉關之中,并未及時與聞此事。直到數日之前他功成出關,問得消息之后,連忙找到黃松子面前,平白生出一場波折來。
原來,玉清門現在的山門要地,號稱“千峰朝止、萬流歸宗”的浦月界萬里云峽,并非其宗門最早建派的根本之地。
現在這處山門,乃是十九萬載以前搬遷過來。至于玉清門祖地,是在在東華界天以北的一處荒界中。說起來,玉清門祖地的方位,與云中派恰好一者在南,一者在北,隔開整個東華界天。
更巧合的是,歸無咎初次踏入本土人道文明的立足點——大昌王朝,便是在東華界天的北部邊界。
玉清門祖地,距離大昌王朝只不過相隔大風、千離兩大王朝。若是歸無咎返回故地,哪怕不需要傳送陣,僅憑“青兜獸”僅次于天玄上真的遁速,也能在年許時間內趕到那處地界。
癡云子上真精通門派掌故,門中所遺秘典舊冊,無不通覽。他比照圣教祖庭所傳畫影圖形,一口咬定,當年門派故地所掌握的一方小界,便藏有名單中的兩種上古靈草。
這兩種靈草一為佐使,一為輔藥,恰都在已然允備的二十三種靈藥之外。如此一來,二十八中靈藥,竟已集齊二十五種。對于歸無咎而言,可以說是喜事不斷,好似修行中的康莊大道,就在目前。
但是當癡云子興致勃勃的前往萬鏡池,卻無故激起波瀾。
當年玉清門之所以拋棄故地,就連所掌握的幾處上佳秘地、小界也被封存關門,隱蔽深藏。非為其它,而是那處的地理形勢發生了變化。
隨著圣教祖庭的勢力擴張,神道王朝的統御范圍,與各大妖部之間的緩沖區域愈來愈小。十余萬載之前初見端倪,現在已經是愈演愈烈之勢。
玉清門故地,正是位處東華界天與北方赤魅族等幾大妖族對峙的前線,前狼后虎,針鋒相對,沖突持續不斷,乃是一片極為敏感的地域。
現下并無現成的傳送陣通往那方地界。按照癡云子的意思,最好是聯合幾家隱宗群策群力,組織精干力量,潛入秘境,將兩味靈草取出來。
但是此言提出之后,許多宗門的掌門都是紛紛反對。并指責癡云子為了自家門派之功績,讓同道置于險地。
有幾家執掌言道,既然圣教祖庭有言在先,只要尋得一味自家所無之靈藥,便算是完成了和歸無咎借道通行的約定。
盡管治活了那柏果,對于隱宗之盟也構不成威脅。但是又何必要真的如何熱心,非得將各色靈藥湊齊不可?
甚至更有上真以為,隱宗一方固然不至于做的太難看,真就拿著一味兩味靈藥去和圣教交易。但是全數獻出,也大可不必。在已經尋得的七種靈藥之中,盡可以暗中克扣兩三種,只拿三四種奉獻出去,面子上也就過得去了。
至于冒險集合人力,到東華界天尋訪甚么玉清故地,更是多管閑事,荒謬絕倫。
若是數百數千載后局勢變化,隱宗一方為了自己利益,再去發掘這兩味靈藥,還算有理。但若是為了與圣教祖庭的交易生出波折,就得不償失了。
對于此事,羋道尊未置可否,卻下書來問歸無咎的意見。
歸無咎思之良久。
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想著如何編造一個借口,慫恿諸宗去尋那秘境靈藥,如此最為符合歸無咎的利益。但是思來想去,諸宗上真之言,的確是占理的一方。
無人知曉,真正需要“陰陽升降大藥”的不是柏果,而是歸無咎。作為素來敵對的兩方勢力,隱宗的確沒有任何理由為柏果湊齊藥材。
此事急不得。唯有時機合適之時,歸無咎自己暗暗去做,并通過第三方勢力暗暗成全圣教一方的齊藥之舉。
歸無咎如此抉擇也是有倚仗的,那就是無人知曉云中派與十萬連窟、魔道南禹一處有一座傳送陣。歸無咎想要達成目的,并不為難。
現在歸無咎明面上的回復,自然是公事公辦了,支持絕大多數上真的意見。如此方能滴水不漏。
符書發出后,歸無咎看著手中一卷著錄未久的簿冊,暗暗嘆了口氣,還有一道難題擺在面前。
向前揮了揮手,低喚一聲。
二三十丈外,黃希音彎著腰,正在與黃采薇玩弄彈珠。
怕是世間并無一個如此修為之人,會耍弄如此簡易的游戲。因為以黃希音真氣六重境的氣機,精準掌控每一粒彈珠碰撞之后的一動軌跡,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黃希音年紀太幼,童心未泯,功行與年齒之間構成強烈的反差,方才有此異舉。這也是歸無咎修行之余,所能采擷的一點天真之趣。
黃希音見歸無咎呼喚,連忙將手中五六顆琉璃彈珠丟在地上,跑到近前,坐在歸無咎的大腿上,小臉上盡是期待。
往常歸無咎行功已畢,偶有巧思,往往會設計一些有趣的游戲和道具,讓黃希音玩耍作樂。現在小家伙翹首以盼,自然是以為歸無咎又有新創制。
歸無咎摸了摸黃希音額頭,笑言道:“明年此時,你就是真氣九重境界了。”
黃希音隨意應答道:“是呀。”
經由洗塵一關后,黃希音的求道之心本是極為迫切。但是修煉了一段時日之后,她卻忽然覺得:原來修行一道,是如此之易。她只是按照歸無咎所授法訣嘗試去做,自然就無往不利,每一重功法都臻至最佳狀態。
修行,漸漸如同吃飯、喝水、玩耍一般,成為她生活之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卻也不必額外費心。此等境界比之一味用心苦修,實際上師更高了一層。不經意間,到了一種極高境界。
所以這一問,在黃希音聽來有些奇怪。好似歸無咎在說“你明年就五歲了”;錯是不錯,但那又如何呢?
歸無咎淡然道:“尋常年紀的孩童,在你這般大的時候,正是無憂無慮、盡情玩耍的年紀。明年你真氣九重之后,勿要太過急迫地進階靈形。可以嘗試多多溫養功法,閱覽典籍。甚至盡情玩耍二三載,補上童年缺失,也無不可。”
黃希音聞言,立刻“騰”地從歸無咎腿上站了起來,挺起胸脯,小臉漲紅,大聲道:“不要!”
歸無咎見狀,不由啞然。沒想到黃希音的反應會這般激烈。他本以為黃希音聽到此言之后會歡喜雀躍。但是歸無咎沒有料到的是,現在的黃希音,已經不是即將入道之時的黃希音了。
她處在一種“順水推舟”、化修道為生活的奇妙境界,自然不愿意這個步調被輕易打破。
黃希音氣鼓鼓的望著歸無咎,小嘴一嘟,幾能掛上一只竹籃。過了一陣,狐疑道:“師父是不是害怕我修煉的太快,修為很快就要超過你了?”
歸無咎反手在她頭上敲了一記,道:“盡說渾話。”
歸無咎心中的顧慮,正是黃希音。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赴約孔雀一族“孟冬田獵”之會了。此會本身就是整整一年的時間,再加上祭祀之儀、拜見妖族的布置,也極為冗繁,遷延日久。按照往常慣例,至少也要二三載有余。
這一段時間,歸無咎自然不能把這小拖油瓶帶在身邊。
近日來,結合九大上宗見聞,百家隱宗經典,以及云千絕、南門芊等人的試煉效用,歸無咎已經將黃希音靈形境界時所修的法訣整理出來。
這一門法訣論精微潛力,不在世間任何功法之下,就算比之九宗至法也毫不遜色;但是若論“大醇無疵”,卻有所不足。
盡管有人在前蹚路,其中模棱兩可、優劣難斷之處,其實不少。這一切都要依靠黃希音“利則廣納、弊則遷化”的天生道則嘗試決斷,踏出每一步的最優解。
歸無咎相信,以黃希音的聰慧,應該問題不大。但是這初出茅廬的第一步,還是要歸無咎親眼見過,才能放心。可惜事不湊巧,權宜之下,讓她先磨煉兩載,等歸無咎回返,才是正理。
未想這小家伙竟然不愿意,倒是給歸無咎出了難題。
就在此時,黃希音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打斷歸無咎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