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后。
一片灰霧纏結,束成瓦釜的奇特秘地之中,法力賦形,轟鳴陣陣,二人交手正酣。
其中一人立定圓心,身軀雖然浮空數丈,卻是一副不丁不八的姿態,雙足沉凝,宛若腳踏實地。
此人一身錦袍,姿容整齊,紫玉環佩一個不少;雙臂挪動、身軀輾轉的一瞬間,清晰可聞玎珰之聲,清鳴悅耳。只是他風度雖佳,但纏身急攻的那人高大身量的映襯之下,卻顯得淡薄了許多。
更何況,眼下取攻勢的那人,不止是環身急轉這么簡單,其身軀運行之軌跡,有明顯的上下起伏、輕微顫動跡象,粗粗看來,原本就極高的身量,又“膨脹”了約莫三分之一。
居正中取守勢者,是獬豸一族嫡傳謝繆。
盡管數日之前各家嫡傳相會時,謝繆甚是低調,除卻禮節性的應答之外,幾乎一言不發;但是以獬豸一族位列“八正”中的聲名,卻也無人敢于小瞧了他。
而環身猛攻之人,乃是最后申屠鴻高呼之后、應聲入場的二人之一,算是個不速之客:云章一族,云均昊。
云均昊環繞纏斗,速度快絕,身后留下或虛或實、或大或小的三至七道殘影。
其實以元嬰境修為的遁速,倘若快到極點,那當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眼前這殘影陣陣、連綿不絕的異景,雖然看著賣相甚好,其實卻是筑基、金丹境界比斗時常見的場面。顯而易見,如此場面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云均昊的特殊斗戰手段。
幼稚孩童初習識字書寫之時,小手尚不易握筆。常有家長恩師親自下場,大手握住稚童小手,依樣葫蘆描摹筆畫。
云均昊這一門“扶影”神通正與之神似,其環身夾攻,陰響陣陣,連環出手,無論法力雄厚、手段嫻熟均是第一流的手段;更難得的時身后所留之虛影,似有靈性一般,往往在中途映射進云均昊所發動的神通之中,將其行動軌跡、攻擊方位、力量厚薄加以糾正調整。
以大法力氣象取勝的手段,威能雖宏,卻易落空;而入附骨之疽一般靈性糾纏的神通,巧變固勝,卻常患威力稍欠。這門“扶影”神通,卻是兩相糾正,殊可稱兼美并收。
面對如此既狠又巧的攻勢,一味固守是絕不可行的,勢必會陷入顧此失彼、疲于奔命的局面。以斗戰之理而論,唯有針鋒相對,以猛制猛,以快制快。往來一回間,分出勝負。
而謝繆偏偏就采用了固守之策。
但是謝繆之“守”,卻不拘一格。他身姿挪動,掌勢連發,每一擊并非迎向云均昊的攻勢,而是似將一道若有若無的力量打進虛空,藏匿于身畔。好似一只駱駝,將額外資源儲存進胃內水俘。每每看似有極刁鉆的攻擊即將加身,謝繆周圍自然會有暗藏之“蓄力”散開,為之解圍。
如此相持之勢,激斗了一刻鐘之后,雙方都不約而同的停手。
謝繆笑言道:“時辰到了。”
圣教祖庭一方“封靈禁地”之術,對于保密諸事,本已安排的甚是周到。但臨戰之際,那耳熊一族正乾又提出一道見解:每兩人入內比斗的時間,應當約為定數,準時進出,莫要提前或推遲。眾人思慮之后,無不允準。
從交戰時間之長短,也可估算各自之深淺。這一條補充條件,自然是為了堵住這一條漏洞。
云均昊卻有些意猶未盡,額頭隱現兩道細紋,遲疑道:“謝道友……莫不是你之前六場比斗,盡數以平局收場吧?”
謝繆笑而不答。
云均昊的確是猜對了。
謝繆先前已與天馬一族馬援、里鳧族箴石、白虎一族惠朱、神尋一族樂高、赤煦族嚴領、魚凌一族車梁永六人交手,六場皆是平局。所使用的神通之法,一如現在和云均昊的比斗相同——這門以積極防御為特征的“空胄”神通。
但這只是場面上的手段。
無形無相之間,謝繆實則暗中動用了獬豸一族血脈嫡傳之密法——號稱“靈眸望五氣,虛海聽紅塵”,合稱為“目見耳聞”的兩大神通。此法施為之下,除非與己交手之人勝過自己實在太多,否則便能從其出手之形跡,推演估量其本力之多寡。
對旁人而言,你若要推測別人器量之極限,自己便需全力以赴;你若藏拙,他人亦藏拙,那這場比斗就失去了意義。大多數人自然不會放棄這大好機會。
但對謝繆而言卻不然,我雖留手,卻依舊可以盡觀彼之虛實。
那六場所謂的“平局”也是由此而來。與嚴領、車梁永之戰,他余力甚多,而彼二人卻是全力以赴,高下昭然;樂高較這二人略強一線,足以多逼出自己兩分實力。在不動用自己真正底牌的前提下,和白虎一族惠朱,卻斗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平手;與箴石的比斗則十分奇怪,此人出手遞招,所施法力水漲船高,但至于九成五分的水準之后,卻不再有絲毫變化。任自己如何引誘,依舊維持平手格局。
給謝繆造成最大震動的,是天馬一族馬援。對方要擊敗自己,其實甚易,只是他卻留手了。更難得的是,馬援試探別人底細踩得極準,并未如箴石一樣逐漸加碼,一出手,便恰好與謝繆之全力斗了個旗鼓相當。
不過借助耳目神通之便,謝繆卻同樣探出馬援底細:此人與己相斗,大致是動用了六成三四分的法力。
此時謝繆心中也有幾分遺憾。云均昊這一門假借虛影的攻殺神通,與他自己的殺伐神通極有印證之功,他幾乎起意,要與云均昊正面斗上一場。只是他“目見耳聞”神通觀照之下,卻發覺云均昊每一場比斗之后,皆會用一種極詭秘的傳音秘法與申屠鴻暗中交流。
唯恐暗藏玄機,謝繆便也只得留一手。
二人各自念動口訣,但見一陣天旋地轉,倏忽間就跳出秘地,重回孤峰之巔。謝繆、云均昊二人身上氣機,果真是圓滿充盈,外人決計分辨不出消耗多寡、勝敗如何。
這一場結束之,余荊上前一步。
他眼界甚高,并不屑于與神尋、赤煦、魚凌諸族嫡傳交手。數日以來,他只出手過三回,乃是在場十余人中最少的一位。除了馬援留待自己心神調整至巔峰后再行挑戰外,眼下他所感興趣的對手,便只有赤魅一族申屠鴻,和里鳧族箴石二人。
盡管余荊已隱約看出自己功行在二人之上。但是此二人既在心意修養上別有功夫,想必在斗戰中也會有獨到之處可堪借鑒。
思慮一陣,余荊目光終究還是落在箴石身上。
上一場正是申屠鴻與蕭瀚海斗過,而箴石已經半日不曾下場。此時找上門去,料想他也推脫不得。
然就在此時,一道宏亮笑聲響起:“哈哈哈哈……謝道友,勿要歇息,快與我斗上一場!”
余荊眉頭一皺。
峰頭諸人,亦各自詫然。
與余荊相反,這數日比斗,若說哪一位對今日之比斗最為積極,那自然非玄蜮一族蕭瀚海莫屬。諸人心中默數,迄今為止,除卻獬豸一族謝繆、孔雀一族孔萱、里鳧一族箴石之外,這最后來臨的不速之客蕭瀚海,已與其余所有人分別交手一遍。
只是他先前雖然頻頻出手,終究也只是每隔上二三場下場一次,決計沒有同一人連續比斗兩場的道理。
謝繆啞然笑道:“蕭兄何至于如此急不可耐?萬一謝某在和云道友的比斗中消耗甚巨,神意不支,只怕所施手段不能教蕭兄滿意。”
蕭瀚海卻也坦誠,笑言道:“不瞞諸位。入此陰陽洞天門戶當面,蕭某曾攔住孔萱道友、箴石道友車輦,與二人斗過一場。所以,未曾交手的對手,實則僅余謝道友一位。再與謝道友斗過,蕭某此行才能算圓滿。”
“至于謝兄余力多寡,蕭某卻并不在意。蕭某之比斗,但涉獵博聞爾,并非介心于勝負。”
謝繆眉頭一展,頷首道:“原來如此。”
略一沉吟,道:“那謝某自不能拂人所愿。蕭兄,請吧。”
蕭瀚海哈哈大笑,忽地吟唱道:“一葉沉浮未知秋;鑒照英杰盡風流。本末終始孰能言,混冥來往未為憂。”
這一場比斗的定計之快,卻是前所未有。
一個是去而復返連續相斗,一個卻是好整以暇守望良久,一同重新踏入“封靈禁地”之中。
其余如余荊一般挑好對手、躍躍欲試者,動作稍慢,只得繼續等候一陣了。
此時,峰頂諸人都是儀態閑適,靜靜等候,唯有箴石一人,蹙著眉頭,似心事重重。
箴石心識算路,為諸子之冠。
先前蕭瀚海于陰陽洞天之前攔路,便如一朵陰翳烏云,掩藏在他心頭。箴石隱約感知此人行事似乎別有深意,但反復梳理之下,卻又不得要領。仔細揣摩蕭瀚海剛剛吟出四句。“一葉沉浮未知秋,鑒照英杰盡風流”語義明確,倒也應景;但是“本末終始孰能言,混冥來往未為憂”又是何意呢?
真的只是一般的浪子羈游、時空無窮之慨嘆么?
揣摩了一陣,箴石心中猛然一驚:不對!
恰在這念頭浮起的一瞬,“轟隆”一聲爆響!孤峰之巔,封靈禁地之中,忽地傳來爆裂轟鳴,仿佛地動。連通箴石在內的諸位元嬰境嫡傳,亦不由地身軀微微晃動。一息之后,各人為防有失,皆如閃電一般四散至十余里外。
回首再往,那“封臨禁地”銅鍋,已然破開一個拳頭大小的豁口,顯露本相,靈形盡壞;而那孤峰峰頭,亦被炸斷了三分之一。
同一時間,一種奇妙的力量,充斥天穹。
下方數百別峰,忽逢劇變,震駭之下群情渲染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