顥鑭界中,九星高懸,光華氤氳潤澤,十分可喜;只是此等異種光源,總難免有些“不辨日月”的味道。
也正是因為此界天象奇特,在孔雀一族大桑木諸果小界之中,這一界被安置作籌算演陣的機密地。冥心默運之下,逝者如斯,不辨晝夜,正與此界精神暗暗相通。
當初孔雀一族孟冬田獵之會,最終歸無咎得見孔雀圣祖,自然是獲益最大之人;但是孔雀一族中,卻另有一人迎來了一飛沖天的機緣:那便是事先卜出“獨目”之象的孔銓。
顥鑭界中,一座千尺危樓之上。孔銓身著麻衣,盤膝而坐。身畔盡是零零散散的算籌、銅盤、細簽、沙盒、玉簡等物。
當初孔銓心中不安,問計于歸無咎之后,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主動面見孔雀一族族主孔吾,將自己卜算中式實屬僥幸一事坦白道來。孔銓言道,不敢求族中耗費資源栽培,只潛匿數載,風頭過去之后逐漸隱退,便是萬幸。料想數十載、數百載后,孔雀一族之人自然會將他這虛假的“天才”忘卻。
但族長孔吾聽完之后,并未露出一絲失望之意,只是笑而不語。
數日之后傳來訊息,孔銓被孔雀一族中隱居已久、號稱“卜算第一”的孔嚳妖王收為關門弟子,遷入顥鑭界中,潛心修行。
忽忽然十載過去。
這十載之中,于演算一道之法門,無論精粗,孔銓領會皆不算迅捷,似乎果真只是資質凡庸之輩。然而,相隔一年半載,每每當孔銓自己也氣沮失落之時,總有意外降臨。或心血來潮,或奇思妙想,或因緣際會,總而言之其因故卜算,總能錯進錯出,予其師孔嚳妖王以別樣的提示。
孔嚳妖王震驚之余,贊其為“擬象之神機,天賜之寶樹。”孔銓惶恐之余,愈發受寵若驚。
這一日,孔銓本在入定修行之中。卻忽然覺得靈臺之上,似有一陣狂風卷過,原本枯寂的心神之處,平白多出許多煩惱。
他的頭腦明明完全沉寂慵懶,沒有一絲籌措辭句的意思,但是口中卻不由自主地吟了出來:“本末終始孰能言,混冥來往未為憂。”
十四字脫口而出,孔銓打了個冷戰,徹底清醒過來。
他心中隨之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將這十四個字作為卜算拆字的“材料”,可以推演出一些有趣的東西。
既然想到,那便立即著手。
孔銓舉起算籌,依次撥弄。
過了足足一刻鐘功夫,孔銓展開一張白卷,將卜算所得一一書寫:
賁位,三百二十一;
晉位,三百一十五;
艮位,三百一十一;
蒙位,三百零七;
離位,三百零四;
渙位,二百九十七;
巽位,二百八十九;
復位,二百七十四;
姤位,二百六十九;
落筆之后,孔銓不由怔住。這是他心血來潮之下,以《方圓圖》中“索隱”、“天時”二者相乘所得,具體含義入如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撲”地一聲脆響,竹樓中門大開。
一位長髯及胸、顴骨高聳的青發老者,腳踏兩條二尺長的銀魚,裹挾五火星云,落于閣樓之中。其身形尚未凝實,宛如銅鈸一般的脆響便充斥樓中,映蕩數十里可聞:“孔銓吾徒,可是又有所得?”
孔銓連忙起身見禮,見過師尊。并將所書手卷,恭敬呈上。
自二人有了師徒之緣后,孔嚳妖王得了孔銓之生辰八字,使了一個“算術心結”的法門。每每孔銓再度生出巧思異聞,孔嚳均能在第一時間生出感應。此法對于志大才高之人而言或許稍有些過分,難免有隱私不全的芥蒂;孔銓卻一無所謂。孔嚳妖王將此術對他提及,征求意見,孔銓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孔銓心中深知,自己之前途與孔雀一族的命運,早已融為一體,難以分割。
孔嚳張開長卷看了一陣,面色似乎迷惑難解。
孔銓察言觀色,心中忐忑,疑是放了空炮,連忙將方才經過細說一遍。又道:“弟子只是一時靈機一動,想到以《方圓圖》拆解。所得文字,卻是不知所云。或者是弟子感應未必精準;又或者關節在那兩句判詞之中,不當以《方圓圖》解之。或許恩師另以上善秘法卜算之,方能得到正解。”
孔嚳忽地雙眉一聳,“噫”的一聲。
這一聲感嘆聲音不大,但是中氣極足,兼之孔嚳妖王同時雙眸精光爆射,把孔銓嚇了一跳。
孔嚳妖王面色不知是驚喜,恍惚還是難以置信,只喃喃道:“以周天三百六十數為圓滿的‘損益柱’?”
同時他抬起右手,不住地曲指掐算。
“賁位……赤魅族……”
“晉位……騰蛇族……”
“艮位……我孔雀一族?”
孔銓正自恍惚,忽地眼前一黑,只覺一股巨力撲面而來,隨后腳下拌蒜,摔倒在地,將許多陣盤籌算打翻得七零八落。
暈暈沉沉間起身一望,樓閣之中,其師孔嚳,已不知所終。
這才醒悟過來,正是孔嚳妖王離去之時法力掌控稍有偏差,發力過猛,才將他跌了一個趔趄。又心中暗想,不知剛才所得究竟為何物,讓其師尊失態如此?
陰陽洞天之中,孤峰之上,熙熙攘攘,百十人簇擁直上。
其中最踴躍的一個少年,一馬當先,甚是矚目。正是數日之前隨赤魅族一同到來的“碧濤府”藺文。也可說他才是這群“一擁而上”之人的始作俑者。
下方諸峰,其分野排列,亦有次序可循。藺文所屬的“碧濤府”一行人份屬人道宗門,來得最晚不說,觀其氣象,可謂才不出眾,貌不驚人。卻獨占了一處上佳方位。其余諸妖部,不免有心生妒忌者。
只是藺文自己卻興致缺乏。蓋因諸家頂尖妖族嫡傳,選擇了“封靈禁地”的比斗之法。其過程并不對外公開。所以方位好壞,其實毫無用處。百無聊賴的守候了數日之后,忽然見到絕大變故,如何能夠按捺得了性子。
同一時間,念如閃電的一瞬之后,馬援、孔萱、箴石等各族嫡傳,俱都回攏山頭,觀望虛實。
諸人第一映像都是一致的——難道圣教祖庭弄鬼,本次大聚會,本就是一場絕大的陰謀?
但轉念一想,眾人無不否決了這個判斷。就算圣教祖庭再如何自信,也不敢同時得罪天下間的所有妖部大族。
更何況方才那足以將“封靈禁地”擊破的爆鳴,雖然威力不俗,但是若說是真正對在場的諸位造成威脅,那就相差甚遠了。別的不說,在場每人身上必定都藏有自動護主的保命手段。而在剛才的變故之中,此等手段無一主動激發。若是圣教祖庭出手,斷然不會是如此氣象。
率先立足于殘破峰頭,馬援敏銳感到,空氣中好似流淌著一絲極輕微的血氣,暗道不妙。
伸手一揮,撥散云霧。
當中顯出一個人影來,正是獬豸一族,謝繆。
謝繆雖乍逢遽變,但是此時神色依舊鎮定自若。面容肌膚,袍服衣袖,依舊是全須全尾。只孔萱等二三人眼尖,注意到謝繆身上林林總總的掛飾之中,短缺了懸于后腰的一枚“滴水墜”。
余荊四下一望,狐疑道:“那瘋瘋癲癲的蕭瀚海,現在何處?”
謝繆雙數環抱,悵然道:“蕭道友……入‘封靈禁地’之后,蕭道友倒是個痛快人,一上來便是全力以赴搏斗;其功行的確不俗。我二人斗了盞茶功夫后,他忽地長笑三聲,大呼‘痛快’……然后便自爆身亡了。”
如馬援等數位察覺出氣機有異者,并不意外;余人面上無不現出驚容。
正乾面色恍惚,喃喃道:“莫非這位蕭道友,與謝兄有甚仇怨不成?又或者是中了什么人的算計?”
有數人忍不住往申屠鴻處望了一眼。但諸如馬援、騰驚、謝繆等心思深遠之輩,均能看出那云均昊或許是赤魅族的布置,但這蕭瀚海,卻顯然不在任何人的算路之中。就算沒有申屠鴻振臂一呼,此人依舊有法子混入棋局。
箴石上前一步,淡淡言道:“都不是。這位蕭瀚海道友,是如愿以償,與所有人斗過一場之后,主動爆體而亡的。”
這一語,如同石破天驚。就連馬援、余荊、孔萱等人,都是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
唯有騰蛇一族騰驚,猛地抬頭與箴石四目相對,眸中難掩“引為知音”的激賞之意。
騰驚如此反應,箴石心中恍然——此間心意通玄,擅辨天機者,并非自己一人!
諸人的不可置信并不難理解。玄蜮一族,并不在八正五奇十二流品等第之中;而蕭瀚海的修為,卻足以與第一流妖族嫡傳相爭衡。如此驚才絕艷,定當被玄蜮一族闔族上下,珍而重之,引為珍寶才是;又豈能作一棋子,輕易舍棄?
但細細想來,眾人心中一一明悟,箴石之言反駁不得,多半正是點出了事實。
再回味“本末終始孰能言,混冥來往未為憂”這十四個字,果然有齊壽夭、一生死的意味,解作臨終遺言,最是貼切不過。只是最先之時,諸人無一往這方面去想。
正乾疑惑道:“蕭道友……這是何苦來哉?”
箴石嘆道:“先前,騰驚道友說得好啊。諸位功行高下,與族門底蘊之間,雖有關聯,但天地間機緣變數太多,故而未必是一一對應的關系。所以,這場比斗,大家未必需要看得太重。可是……若真有無上秘法,能夠推此即彼,將二者脈絡勾連出來,又當何如?”
余荊猛然抬頭,詫然道:“你說什么?”
箴石無動于衷,騰驚卻身姿搖曳,懨懨接話道:“箴石道友說的不錯。如今天機已泄,實力已明,接下來的比試,已經沒有必要了。看完正戲,各位便各自回家,籌謀良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