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立身于陰陽洞天之中。
饒是以他心志,亦不得不為眼前景象所震撼。
這的的確確的類似當日“星散萬界”之法,通過“真宏二象儀”將外間景象在此展示。不過,這一回,極有可能不是在這一處陰陽洞天,而是在圣教立下的所有陰陽洞天展示之。
玄渾琉璃天之變在前,定品之劫、星漢分流之象在后。毫無疑問,這將是一個波瀾壯闊的大爭之世。
只是,到目前為止,一切勾心斗角、暗流涌動,皆是藏在虛處。至少,在本次“清濁玄象”出世之前,所謂碰撞的火花,不過是陰陽洞天中的一場“文斗”,以及其“借用”角兕一族與我角力的蜻蜓點水之觸罷了。
古今未有之變局,其所特有的風起云涌、慘烈激蕩,歸無咎迄今尚未見到;可謂但見云聚,不見雷霆。
現在,歸無咎終于見到了!
目光所見,一片黑水澤國,遼闊無際。
水面之上,有一座座孤峰沉浮。
這山峰完全是動態的,先是漸漸隱沒水中,直至僅露出一個尺許高的山頭;隨后又極有節奏的浮出水面,展露其千丈萬丈的崢嶸雄壯。驚鴻一瞥,隱約可見其中人力雕琢之痕跡。
“真宏二象儀”見物能大能小,若轉換視角查看,輕易便能辨明——這一片澤國雖大,但是水中之山巒形貌最偉、雕琢最盛的,其實是集中于最中心的十萬里范圍。
此時,一道雷霆落下,打破了天地之間的寂靜。
說是雷霆,其實真有幾分勉強——毋寧說是天穹之中落下的一道筆直光華。
這道光華,既異常細微,又十分奪目。明潔湛然,溫潤如玉。一眼望去,儼然人畜無害。看在其顏色微微發藍的份上,姑且勉強稱之為“雷霆”。其實說穿了更像是一根長長的——“面條”?
雷霆落下,端端正正擊中一座萬仞雄峰。
按照一般人的猜測,無非二種可能。一是這細軟的“雷霆”果真無甚了得,全全然無事發生;二是這“雷霆”其實乃是“神物自晦”的好手段,看著不顯眼卻威力驚人,一口氣將這雄峰擊垮、擊破、擊碎。
但事實與這兩種猜測全然不同。
這面條一般的柔和光華落在崇峰之上,起初的一瞬未見異常;然而數息之后,這山峰似乎變得極“脆”極“軟”,好似一個充盈的氣球被扎了一個小孔,然后瞬間干癟下去。
收縮,坍塌,聚攏。
最終凝聚成拳頭大小的一“點”,化作飛灰,任意飄落。
在這藍色光華即將落下的一瞬間,那巨峰之上明明及時升起了一道宛若金甲的盛芒,幾乎將山峰虛影又漲大了十余倍,一望便知是極為了得的防御法陣。歸無咎等人粗粗一看,便敢斷言其品質不在任意一家隱宗的山門大陣之下。
可是卻沒有起到絲毫效果。
姚純、孤邑、歸無咎三人,道念心田之中均生出一絲陰翳,一閃而過。
究其原因,方才雖未有甚刀山血海、橫尸荒野的慘象,反而空靈通透,不帶一絲煙火氣;但是以那座巨峰雕琢之盛,規模之大,其中不知藏有多少生靈。這看似輕飄飄的一擊,實則殺人無算。
只是死去之人并未遭受多少痛苦,在不知不覺中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驀然間,黑水之中有一物沖了出來。
一條渾身隱約可見鱗甲,寬達數十丈的一條四足巨蛇。其雖是蛇身,但蛇首處隱約可見精魄凝形,顯化人身。其面目依稀可見,似是發出輕嘯陣陣,怒目而視。當空一卷,云氣變幻,攪動千里、萬里之風云,將翻身逆擊之!
妖王境界。
歸無咎心中一凜。最近數十載,尤其是和孔雀一族聯系緊密之后,他對于妖族之中的格局,尤其是最頂尖的數十家妖族習性、特點,亦多加耳聞。
方才那水中浮峰之象,他憶起舊聞,疑是騰蛇一族的山門。
如今正主顯現,更無疑慮。
只是騰蛇一族作為八大妖族之一,圣教祖庭竟敢悍然出手!
因蕭瀚海泄露天機之故,當日卜算之信息,在與會十六族中,騰蛇一族僅次于赤魅族名列第二,排名尚在孔雀一族之上。如此對手,就算經過數千載精心謀劃,也不是輕易能夠下手的!
但圣教祖庭偏偏就做了。抑且其破襲之勢,先聲奪人。
歸無咎第一時間便想到——御孤乘等二人背后的勢力,與圣教祖庭合流了。
較第一條騰蛇大妖稍慢,約莫數息之后,又有六條體型稍遜一些的巨蛇相繼出水,同樣是妖王境界。七人合力,登時將數萬里內的天地,攪作一團沸騰巖漿。頃刻間便構成了極強烈的反擊之勢,沖著中天電鳴處迅猛推進,似乎要將這倏加突襲的罪魁禍首,一舉擊潰!
對于天玄境層次的上修,歸無咎尚不能精確的斷明高下。只是大致估量,領頭的那一位身形明顯粗壯三分的騰蛇族妖王,幾乎不下于孔雀一族孔戎妖王的層次,儼然是本土文明中近道境的巔峰。其余六人雖與他稍有差距,但也較尋常的天玄上真、妖王存在勝過一籌,無疑分屬精英之列。
只可惜,七人奮起反擊,渾沒半點效用。剎那之后,電光又落。七人便如先前那巨峰一般,身軀迅速萎縮,化作煙塵,竟似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姚純、孤邑二位,目中震驚之余,又有困惑。
歸無咎亦大感難以索解。
親見眼前景象之后,縱然是再蠢笨之人,也知那一道人畜無害的雷電,乃是道境大能的手筆。
對于翌日人劫道尊親自下場爭鋒,會是如何情形。歸無咎與隱宗道尊、乃至幾大妖族主事之人,皆有過一番議論。
若是人劫道尊對無有同境界手段的勢力下手,那心意一動,便可將其徹底夷滅,不論你有多少天玄上真、妖王境大妖,皆屬無用。
若雙方是同一層次的勢力,那么一方人劫道尊出手,必定會與另一方人劫道尊對上。欲要不對稱交手,屠戮對方下層勢力,其實并不可行。一來,以對方人劫道尊的反應速度,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二來,縱然此事可行,對方對等報復回來,你也承擔不起。
妖族之中的情形又略有不同。
縱然是第一流的大勢力,其駐世妖祖的數目也不算多,如孔雀一族,唯有一人而已。一個沒有的,也并不鮮見。其所倚仗的,乃是諸如“孔雀羽衣”這般的鎮族異寶。
這等護族重寶,可非是如“天祭器”一般,念誦口訣,調運法力,加以祭煉。若如此瑣碎,只怕一旦有變,早已被上境大能殺上千百回了。
事實上,這等手段皆是掌握在一族族主手中。在其等接過族主之位的那一日,經由密祭手段,這些族中的根本重寶,早已根植其心。時機一到,甚至不需本人識念,自然而然便能加以調用。
以戰力而論,如孔雀一族孔吾族長,實可視為一位妖祖境界的存在。
所以,無論是哪一種情形,如眼前這般,下境修士被道境大能大肆屠戮,而本陣營中對等的存在竟未能作出絲毫回應,坐視此事發生,便顯得有幾分詭異。
歸無咎生出一個念頭——
這道“軟弱無力”的雷芒,其實是有可能擴充百倍、千倍,一擊掃滅百萬界域。但是其似乎有意識的鈍刀割肉,將墨水池中的巨峰,一座座擊破,毀滅。
在這個過程中,墨水諸峰,種種手段,千奇百怪的陣法、秘寶一一顯現,宛如煙花般絢爛。其無一不是天上少有、地下難聞的奇珍秘術,此時一股腦的噴薄涌現,或嘗試反擊,或加以防御。
但是,一切都是徒勞。
那看似綿軟如面條的雷霆光束,依舊有條不紊的依次降落,收割著騰蛇一族的生靈。
等到二十四座浮峰被毀時,騰蛇族一方終于做出了有力的反應。
三百六十座極險僻的孤峰同一時間浮出水面。連結之下,那一片山河大地,似乎都被“凍結”住了。
歸無咎心中立刻生出一種幻覺——整個墨水諸峰,迅速離自己遠去,此時已然被傳送至一個極遙遠的存在,好似已經不在這紫微大世界之中。
孤邑上真低聲道:“斷空鑿界之法!”
此術一出,似乎連道境大能手段亦束手無策。
那原本筆直如線的湛藍雷芒,此時忽如無頭蒼蠅一般游動,擬形老干枯枝,倒是和真正的雷電形狀歸于一致了。只是雷芒亂竄,再也無法擊中墨水諸峰。
此時姚純、孤邑二位上真以及歸無咎,已經從初時的震動中平靜下來,靜觀局面發展。
姚純上真言道:“傳聞斷界之術,乃是真龍、鳳凰所獨有。孔雀一族也不過積累近半而已。沒想到騰蛇一族卻已成了。也不知憑借此法,騰蛇一族能否渡過此劫。”
似乎是對姚純上真此言的回應,真宏二象儀所顯之形,立刻發生變化。
天穹深處,隱約可見,似乎多出一方晶瑩圓盤,盤之正中處,刻畫了一道鮮亮明麗的九彩飛鳥之形。
圍繞著這方圓盤,那種狀極渺遠的異感再度浮現,以此為憑借,竟同樣是發動了一門斷空鑿界之法。
要論所約束的范圍,這“圓盤”不過圈住了數百丈空間,和騰蛇一族護佑山門的功用完全無法相比。但奇怪的是,這小小斷界,似乎較騰蛇一族的斷界之法更為高明。經由此物映襯,原本那藏于無盡深處的“凍結之界”似乎為一根繩索牽引,漸漸浮出水面。
其中妙理,倒像是當初歸無咎用以退為進的法子破解“退步均衡”。只是其道術層次,又高明了許多而已。
又過了數息,這“小斷界”似乎將騰蛇一族的“大斷界”徹底尋到,將其拉回了現實世界之中。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神異之極的“斷空鑿界”之術,已被化解于無形!
一眨眼的功夫,又是十二座巨大浮峰被依樣葫蘆毀去。
到了此時,那墨色深海之中,終于浮現出一個既深且大的旋渦,其中鉆出一個人來,伸手一覽,便將那看似綿軟、其實厲害已極的電光化去。
那人在天穹之中凝形,看形貌似是一個甚為魁梧的黑袍中年。在他出現的一瞬,好似天地之間的一切靈動韻味皆以凝固,并匯聚其身。他的形象,雖極為鮮明。但給人的觀感,更像是一個墨水涂鴉的“紙片人”,而非真真正正存活世間的“真人”。
如此感受,歸無咎已經領教過不止一回,豈能不知此人身份。
只是這種異感較往常所見更強烈了數十倍,已不是類似于畫中虛形,而完完全全就是一支神筆當空描摹,以墨水潑成的意象。
正身降臨!
騰蛇一族,的確是有著妖祖大能坐鎮的。
只不知,為何他姍姍來遲。
天穹深處,撥云見日。同樣露出兩個極明儼、仿佛潑墨而成的“紙片人”,一男一女,與之對峙。
圣教祖庭靈曲、含楨二位人劫道尊。
孤邑上真喃喃道:“奇怪。”
姚純上真側身一望,亦道:“孤邑師兄也發現了?”
孤邑上真緩緩點頭,面色竟有幾分沉重。
歸無咎道:“未知二位意之所指?”
孤邑上真低聲道:“論道行,似乎是騰蛇一族的這位妖族更勝一籌。此人當是道境大能中極了得的一位人物。但是論眼下的手段,只怕卻是圣教的兩位道尊反而勝過。當中必有玄機。”
人劫道尊對于常人而言神秘無比。但是姚純、孤邑等人久在其師之畔,受其耳提面命。亦曾得聞天機,略知此境人物的氣機盛衰觀望之法。
瞬息之后,三位大能身形同時消散,只留下三道淺淺的人形“線條”。
整片天地,徹底被剜下一大塊。留下一片猙獰可怖的空洞。
歸無咎連忙低頭。
若再多看一眼,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煩悶欲嘔的感覺。以他道念之純,功行之圓滿,此等情形實是前所未見的。
不止是他,姚純、孤邑二位上真,亦有意無意的別過頭去。
這等人物的斗法,非是下境修士所能窺望的。
半個時辰之后。
那宛若被剜下一塊肉來的青天,再度回復圓滿。
天穹之中,重新出現兩個艷麗古怪的“紙片人”,正是圣教祖庭靈曲、含楨二位人劫道尊。
而騰蛇一族的那位妖祖,卻并未現世。
然后,可以清楚的看見,含楨道尊右手扣住蘭花之形。那宛若面條一般的“溫柔”雷電,正是出自含楨道尊食指、無名指、小指指尖,依次凝結,反復遞變。
此時,這電光氣象一變,再不復先前的悠然之貌,陡然加快了進度。只那么浮光掠影的一顫動,百萬里水域,一千零二十四座魁偉浮峰,同一時間萎縮,衰朽,凝聚成核桃大小,然后化作飛灰。
騰蛇一族億萬生靈,也就此覆滅,再也不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