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即將落幕之時,又有兩道余波。
其中之一,在墨海之中,所有若沉若浮的孤峰盡數被摧毀之后,整個水面豁然清晰了許多,似乎洗盡了墨色,浮現出一個倒影。
一座高塔之影。
這座高塔之形貌,完全是顛倒過來,以水面處為“地基”,塔尖朝下延伸在水底最深處。單看其底座面積之大,便知其規模極其驚人。縱是所有孤峰之中最為雄壯者,亦不能與之相比——若是同樣顛倒過來,至多只相當于其三分之一的高度罷了。
在所有孤塔被盡數摧毀之后,含楨道尊指尖雷芒終是落在這座倒立的孤塔之上。
除非同境界大能親自下手。否則一切外用之寶、經營布置,在人劫道尊手中,能撐過一時三刻的,何其稀有?
方才這一座座孤峰,皆有隱宗山門大陣的手段,卻也毫無抵抗之力的被摧毀;半始宗山門前那座二十四聯巨陣乃是幾位道尊親自布置,靡費無數。但縱是此陣,在極限條件下,也只得保證陣中人從容撤退的時間罷了。
可是這座倒立的巨塔,卻堅持了甚久。
直到雷芒漸漸浸染,將整個巨塔皆盡數淬過一遍之后,這巨塔才終于堅持不住,漸漸衰朽,萎縮。
能夠堅持如此之久,此塔本非凡物才是,必當是有著其獨到用途的。無論是作為陣道核心,還是大神通手段的樞紐,皆是意料之中。可是不知為何,此物卻并未顯現出切實的用途來,好似真的就只是一座十分堅固的寶塔而已。
當此塔也被解決之后,中天之上,宛若紙片人的含楨、靈曲二位道尊,收了神通,便要轉身回返。
就在此時,忽地生出變故。
在天穹之外極邊緣處,人影浮現,正是那位騰蛇一族妖祖。
他的身形,宛若一枚紙片被剪成兩半。
其中一半,迅速破碎。
然后含楨、靈曲道尊周身遠近,立時被剜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如方才二人交手之時。但是這黑洞卻更黑、更亮,全然成為一處竦人心魄的虛空,似能封印一切,吞噬一切。
在即將被這黑暗吞噬的一瞬,靈曲道尊似乎很是詫異的望了自己掌心所持之物一眼。
然后騰蛇一族妖祖另外半邊身軀,立刻補足圓滿。只是身形略微暗淡的幾分。下一刻,其身軀便如石灰投入水中,立刻瓦解,化為無量煙塵,染遍長空,在這青天背景中漸漸沉淀,直至色澤逐漸暗淡,再不留下一絲痕跡。
這大約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遁法”。
人劫道尊行走于世,已非尋常低階修士所用遁術可比。
過了足足一刻鐘,天穹之上被剜碎的“窟窿”才漸漸恢復原狀,含楨、靈曲二位道尊的身影,重新凝實。看上去,二人終究是失了一招,教騰蛇一族妖祖成功脫困。
歸無咎和兩位上真對視一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方才的斗法雖然不可見、不可聞,但騰蛇一族妖祖應當并未在方才的爭斗之中身隕,這是大致無疑的。歸無咎雖只是元嬰境界,但也知曉,一位道境大能若是隕落劫中,其所誕異象極為驚人,決計不可能如此悄無聲息。
歸無咎原本的猜想,是他以一敵二,最終不敵,被圣教祖庭兩位道尊的封印秘寶束縛住了。
這看似也的確是兩位道尊原先的計劃。但不知為何,事情略微脫離了二人掌控。騰蛇一族妖祖以化去一半道基為代價,成功遁走。
到了此時,此戰才徹底宣告終局。
這一幕之后,那“真宏二象儀”中景象一變,竟又重新回到了最初時萬峰聳立、一片寂靜的場景,竟似要將騰蛇一族覆滅的情境,反復循環演示。
不多時,幾道遁光閃過,荀申、陸乘文、孔萱相繼趕到。
三人打過招呼之后,望著“真宏二象儀”所示之圖卷,沉吟不語。
唯孔萱胸前掛著一枚水滴形佩飾,隱約透出光亮。孔萱亦時不時低首,似乎側耳傾聽著什么。
這顯然是孔雀一族獨有的秘術神通。
又過了一陣,孔萱長出一口氣,出言道:“原來如此。竟是騰蛇一族的根本手段暗藏缺陷,被圣教祖庭抓住了機會。”
騰蛇一族的實力底蘊,不在孔雀一族之下。盡管孔雀一族如今有隱宗、赤魅族等強援聯合。但圣教祖庭一家出動,便能滅了這樣一家最頂尖的妖族。未明虛實之前,孔萱心中自然甚感沉重。
雖然她也疑心是騰蛇一族失了上界圣祖護佑,孔雀一族似無此患。但若圣教真有這等能力,又行事不計后果。就算孔雀圣祖也親身下界,能夠報復回來,但已然壞去的局面終究無法挽回。還是要靠自家戰力可信,才是根本。
現在探明情形,倒是令孔萱松了一口氣。
歸無咎道:“何解?”
孔萱道:“騰蛇一族的根本秘法,便是方才最后被摧毀的巨塔了。此物號稱‘三分倒懸,蛇行九窟’,本能照影三人,使三位妖王三日內具備妖祖境界的修為。用足三日,須蘊養千載。只是此塔每隔九萬六千載便能失效三年。恰好便教圣教撿到了這個機會。”
歸無咎心中反復琢磨,言道:“騰蛇一族這鎮族手段……就算無有這破綻,似乎較你孔雀一族的手段也要遜色一些。”
孔萱連連搖首道:“兩家手段,各擅勝場。平心而論,若是騰蛇一族這手段無有破綻的話,反倒是更勝一籌。”
“方才所言,巨塔照影三人、提升修為的本領,只是‘三分倒懸’。還有后半句‘蛇行九窟’,說的是得了照影的三人,心境默運,可以在本族界圖記載的所有地域中,擇定九處。悄無聲息的便能來回穿渡,天下間任何結界禁陣都攔阻不住。九地之間,當真進退若神。”
歸無咎心中了然。
三分倒懸,蛇行九窟。這兩種手段合于一處,等若造就三位行事全不可控的妖祖。若是其余勢力敢于對騰蛇一族下手,其反手就能將你老巢端了,根本無法阻擋,亦無法將其攔截留下。
孔萱又道:“若是動用神通未滿三日,便不需千年蘊養。此法一旦動用,顯露偉力,至多半日,便可迫對手簽城下之盟。所以一次僅能動用三日,看似是莫大局限,其實也足夠用了。”
這些機密訊息,皆是孔雀一族大能推演之后,通過孔萱之口傳達于歸無咎處。
事發之前,以孔雀一族的手段,絕不等能將此等機密盡數推演;但這樁大事一旦發生,更多的因果緣起落到實處,甚至能通過“真宏二象儀”觀覽其過程,那將之推演出來,便毫不費力了。
荀申言道:“騰蛇一族妖祖雖僥幸逃脫,但此塔既毀,無了‘蛇行九窟’之法以為輔佐,單憑他一人之力,也無法掀起什么波浪了。”
歸無咎點頭稱是。
且不談這位騰蛇一族妖祖功力大損。就算他恢復圓滿,再想去報復回來,也是千難萬難。兩大勝地有顯道、應元二位坐鎮,那是不用多想了;就算其余道宗、洞天,毀去一處,圣教也不至于傷筋動骨,而他自己卻注定是有去無回。料想他也不會做如此不智之事。
唯有先行蟄伏,以待時機而已。
歸無咎此刻又想到了一人。
當日有過一面之緣的騰蛇一族嫡傳,騰驚。此人雖并未與之深交,但在歸無咎心中也是留下了一定位置的。
按照道理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劫道尊布下的手段,區區一位元嬰修士,如何能夠避過?騰驚也多半是身處方才千萬浮峰中的一座,在雷劫之下徹底亡故了。
但是此人心識之妙,與里鳧族箴石各擅勝場,不知是否有前知一線,事先逃過此劫的機緣。
億萬里外,一株玉樹,寶光盈盈。
這珠脆嫩玉樹,高不過三四丈,卻輝光流行,瑩潤欲滴。觀其形貌,似乎是一株梧桐樹。
樹下數人圍坐。
其實若有功行精湛之人細心觀之,便能發現這珠三四丈高的梧桐樹只是一道虛影而已。但止觀此影,對于此樹本體的博大雄偉,亦能管中窺豹而見一斑。其鎮壓四極的渾厚本源,較之孔雀一族誕下八十一界的大桑木,似乎猶有過之。
樹下圍坐之人,個個光鮮亮麗,明潔如玉,金光起伏之間,幾乎看不清其面容。只從氣機上看,全不下于天玄境的修為。
這幾人所圍之物,一看便知其用途——
但又異常古怪。
此物是三尺多高,陶土所鑄。說是水缸,苗條了些;若說是陶甕,又稍微嫌大。
之所以說此物一觀便知其用途,是因為這“陶甕”四圍之紋飾,正是卜筮之道的常用法門之一,因此可以斷言,這是一件卜具。
但是卜算之寶,盡是有種種千奇百怪的陣盤、陣圖、卜簽、錢卦等物。水缸之形的卜筮之寶,卻是前所未見。
水缸之內,有八分滿的“清水”。
看著像是“清水”,明亮透徹。但又有一種凝固厚實的意味,更像是某種膠質,亦或是淡藍色的水晶。
清水也好,水晶也罷,此物并非是徹底清澈無暇。當中一眼可見,藏著許多琥珀標本一般的內容物。觀其形貌,大約相當于形狀不規則的“小石子”。
細看這些小石子的分布,大致分為三層。
最高的一層,共有一十三枚。其中八枚居中,五枚居外,距離“水面”不過半尺上下。
稍次的一層,間隔了五六寸高,共有一十二枚。
至于接近水缸底部的下層,那數量就多了,宛若細小沙粒,數之不盡。
其中一人,伸手一點。
那位居最上層的八枚小石子,其中一枚忽然崩碎,然后被這甕中的“清水”徹底化去。
圍甕而坐的五人,各自伸出一只手掌。一身變幻莫測、若虛若實的精純法力,映照其中。陶甕上的紋飾玄言,亦隨之微微發亮。
煮水。
一刻鐘之后,水聲鼎沸。
好似凝固的膠質被徹底化開,原本那些裹挾正中小石塊,也輕微的滾動起來,活上或下,搖擺不定。
又過了兩刻鐘,這些個“小石子”運轉的趨勢終于明朗。
位處最上層中心處的八枚小石子,毀去一枚,尚有七枚。此時七枚小石子當中,原本一首一尾的兩枚——看形貌恰好是一方一圓——漸漸脫穎而出,又往上攀爬了數寸,幾乎達到了將要畢竟水面的高度。
三層格局,并未改變;但是每一層的構成卻發生了變化。
第一層唯有兩枚小石子;第二層卻是相當于扣除這兩枚小石子之后,原來的第一、第二層的大半殘余,共有將近二十枚。
至于第三層,與原先大致相同,只略微多出幾枚從第二層跌落下來的零星碎石。
見到如是景象,施展手段的五人,無不笑逐顏開,伸手鼓掌。然后竟依次長身而起,圍繞著這陶甕翩翩起舞。觀其行事,與十幾歲的少年男女無異,全不像是天玄境界的上修。
只可惜,好景不長。
就像是弓脊受力彎曲,但是羽箭一旦離弦便會恢復原狀。那陶甕也是如此,待“清水”漸漸冷卻下來,當中的小石子所處位置,又漸漸恢復了原狀。
第一層,依舊是十三枚小石子,八枚在中,五枚在外的格局。就連事先被毀去的那一枚,也被不知是第二層還是第三層中的新浮上來的一枚石子所取代了。
第二層,同樣是一十二枚。
盡管可以看出,這前兩層二十五枚小石子,其中形貌已經發生了不少變化,與最初時不盡相同。跌落上升、顛倒位次,更替之數,大約占了將近一半。
但說到底,每一層的數目和格局,皆未改變。
圍甕而坐的五人,皆變了顏色,變得愁眉苦臉起來。
其中一人道:“這甚么‘八正五奇’的格局,已經維持多少個紀元了?怎地還能穩固如此?”
他開了話頭,其余七嘴八舌的聲音也相繼傳來——
“只差一小步了。我先前就說過,破滅別家,作用不大。非得我自家壯大到那一步,才算突破界限。看來,這樁謀劃還要抓緊步驟。”
“說什么共執牛耳,同為本屆妖族領袖。但是到目前為止,為何僅我一家出力?須得催上一催才是。”
“此事也怪不得他們。這些懶蟲醉心于‘三重九宮斷界’之術,竟是把自己斷迷糊了;儼然自成一界,落地生根,幾乎便從大世界獨立出去,氣機也不相連通。眼下忙著經營兩界相連的陣門,據說尚未徹底穩固。”
“他們不愿管事,咱們多勞多得,豈不甚好。再說,有巫道和圣教作幫手,實力也算不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