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念頭浮動。
首先映入心田的,自然是本界所有日曜武君層次的大人物。
除了自己和姜敏儀、百里開濟外,只余下南斗宗有琴文成、御虛宗桑蘊若;以及疑似隸屬敵對陣營的斷空門簡立泉和赤雷天殷融陽。
是有琴文成、桑蘊若秘潛于此療傷?還是簡立泉、殷融陽中的一位暗中倒戈?又或者是雙極殿銀甲人還是另外一位不知名的有資格破境之人嘗試突破?
歸無咎思來想去,都覺得三種假設,甚為荒誕。
神意無礙,歸無咎嘴唇微張,但并未說話。
其實,還有一個可能性。
返回上玄宮后,姜敏儀并未呼甄蕊、鐘業前來拜見。姜敏儀在此界之中的得意弟子冉逸之,也并未見到。
六載以前,三人一同鉆研武道中的本命法寶之道,信誓旦旦的言說——五年之后,必然有成;今已逾期矣。
但是這三人,別說相距近道之境,就是離明月境也有遙遠距離。哪怕是勉強操控一宗至寶層次的外物,也是力所難及的。歸無咎實在不愿相信,眼前高逾千丈、籠罩半島的驚人盛景,出于三人之手。
姜敏儀將歸無咎面色盡收眼底,淡然笑道:“其實你已經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歸無咎先是微微點頭;然后緩慢搖頭,笑言道:“的確是難以置信。”
姜敏儀悠悠道:“五年之期,誠不欺我。”
“年許之前,就在我筆墨兩分之后的第三日,自感距離道之極致又近了一步。那三人聚居的庭院之中,忽然傳來一陣爽朗長笑。當時我以為你這一門道法,真正落地生根、發揚光大了。”
“不過,沒有想到。五年之期,不是結束,只是開始。自那一日起,這一道四象龍卷正反變化,就那樣毫無征兆的誕生了。”
歸無咎雙目微動,忽道:“我且去探上一探。”
姜敏儀搖頭道:“不可。”
又道:“你且看那里。”
出言時,姜敏儀袖中似有一物攢動,仿佛擂鼓一振,掀開遠方冰山一角。
歸無咎抬首一望。
原來,這半球形的氣罩頂端,其實是被上玄宮六大鎮宗至寶之一的“九面玲瓏鼓”屏蔽住了。
剛才姜敏儀打開一瞬,歸無咎已清楚的看見——
三道介乎于顆粒和火焰虛形之間的灰色物事綿延落下;既像是地火丹爐之流焰又像是剛剛噴發未熄的火山灰。只是規模不知大了多少,同時更多出一種奇特的虛幻冷寂的味道讓人聞之欲嘔。
這三道黑色流焰直沖天際,不知千里萬里;幾乎要將天穹徹底打破罔見其極。
與此相較,那倒立的半圓結界反倒微不足道了。
饒是歸無咎如今已是日曜武君修為這黑煙黑炎,依舊給與他極為危險的感覺。一旦臨身,哪怕是金剛不壞之軀,也要灰飛煙滅。
姜敏儀嘆息一聲悵然道:“蘇九猜測。這一層異象結束之后只怕會經歷一場‘物相之變’。這三人多半再也不存于世了。”
蘇菜菜連忙靠了上來,歪著頭,道:“說不定,異象一收,那三人就會化身為三座石碑載承經文。”
作為一界真靈,在知見上尤有勝過日曜武君之處。她既如此預言顯然非是無的放矢。
此時秦秦從歸無咎背上爬了上來,爭辯道:“那也未必。我猜測三人會或許化身成為三座金塔。”
蘇菜菜一翻白眼,二人立刻又爭執起來。
歸無咎略一失神低語道:“是這樣……”
旋即又平靜笑道:“你我這三個便宜弟子道行根腳至不濟也是前古道境大能。如今所投射的生死變化,不過是夢幻泡影而已。”
姜敏儀秀眉一展,頷首道:“是了。”
歸無咎訝然道:“你悟到了什么?”
姜敏儀若有所思的道:“進入真幻間試煉之人,原本都境界不高。無論如何驚才絕艷,指望我輩為武道查漏補缺、完道救弊,也太過分了些……但是換一個角度看,所謂醫者不能自醫;武道中縱有上境大能,能追萬變于前古,但也未必能夠自溯過往,逆天改命。”
“所以兩相妥協,多半是需要真正的有緣人,布下一粒種子……然后武道先賢,憑借自家本領,將其培育壯大。現在看來,你歸無咎就是那個布下這粒種子的人。”
“所以,我有預感。哪怕這一回最后的那一戰并未取勝,無咎你也不會空手而歸。”
歸無咎目光微爍,道:“是嗎?”
這淡淡的兩字,卻蘊藏著強烈的“志在必得”之意。
姜敏儀忽然笑道:“既然你意已決。十月初一與會之前,總是要試上一回的。是也不是?”
同時把身一拔,宛若魅影,已穿透層層疊疊的云層,高居天表。
歸無咎立刻跟上。
二人舉步可謂尺幅千里,不但躍居層云之上,抑且遠遠避開結界異象的位置,直至遁出十余萬里之外,方才止歇。
旗鼓相當的對手,有過一次交手經驗,至關重要。
而百里開濟那頭卻無如此條件,這也可算是歸無咎一方的優勢。
極天之上,歸無咎抬首一望。蘇菜菜果然甚是踴躍,對于即將到來的比劃迫不及待,與姜敏儀并肩而立。
而自己這一邊,卻只是他一人,煢煢孑立。
歸無咎眉頭一皺,一身精力在印中一轉,將秦秦喚了出來,緩聲道:“避不過的終究避不過。你盡力而為,以我為主便是。”
秦秦口中嘟嘟囔囔,但是終究并未退卻。
姜敏儀搶先出手,一拳打來。
歸無咎回手招架。
以這兩人的層次,自然不需要動用搬山投擲的“自然流”手段,一旦出手,便直指本真。
這或許是有史以來最為樸素的日曜武君大能比斗。
姜敏儀這一拳,速度甚為緩慢。運拳之時,并無任何五行之轉、聲色嗅味之變;好似真的只是在虛空之中翩然起舞,演示拳術。
除此之外,剛剛姜敏儀與歸無咎面目相對時,相距不過二三十丈;但到了出手的一瞬,她身軀往后一挪,自然而然便隔開了二三百里的距離。
歸無咎橫臂直擋,身軀微微一顫;旋即會心一笑。
有一境界與己相若者,是何等重要。
在真正交手之前,歸無咎也從未想到過,道行趨于極致的日曜武君交手,會是這樣一副相貌。
不斗則矣,一斗便將武道的精髓與本質展現得淋漓盡致,捅破了念頭中最后那一層模模糊糊的窗戶紙。
武道之要,在于“正我”、“全身”、“一以貫之”,純以此身為本。和講究內外相合、散密相合、天人相合的仙魔秘法迥然不同。
此時他和姜敏儀之間的距離是三百里。
但是雙方一拳一腳送出,皆是直達本身,無有絲毫間隙;精力傳遞,強弱侵凌勢變,亦不因距離遠近而產生一絲衰竭。要而言之,與拳拳到肉、肌膚相觸,沒有任何差別。
不止是三百里;就是三千里、乃至數萬里,效用也一如此例。
此時,蘇菜菜出手了。
小姑娘嬌叱一聲,左右食指向前一點,指尖各自浮現出兩團火焰。
其中左手食指之上的火焰,色分兩層,外青而內白;而右手食指之上正好相反,外白而內青。兩團火焰一兜一轉,分別向歸無咎面前殺到。
顯而易見,這兩團火焰的威力,可不僅僅是看上去這么一點而已。
隨著這兩團火焰呈現,方圓數萬里內的氣機陡然一變,似乎陰陽五行精蘊之二被完全抽離,操之于蘇菜菜之手。
歸無咎微感動容。
當初在幻象之中,是看不見真靈出手時所動用的手段的。現在看來,這分明是將陰火、陽火之性徹底分解后的手段,嚴格來說,更類似于“仙道神通”。當初在越衡宗,無名墨珠降世的那一日,他就在寧真君的“回憶”中,見到過越衡掌門南宮真君施展過類似手段。
仙道武道,也有相通?
歸無咎來不及思考太多。他知曉這一等階的手段,唯近道境中甚深修為方能為之,除九宗真君外,本土天玄上真多半也是勉為其難。如今以秦秦的修為,只怕甚難抵擋。
于是歸無咎迎前一拳,意欲接下這一擊!
但是接下來,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歸無咎一身精蘊所系的兩拳,暗藏龍吟虎嘯之功,竟和蘇菜菜所施展的雙焰相交而過。互不相阻!
然后便是秦秦哇哇亂叫的聲音。
卻見秦秦百忙間凝練出兩道陰水、陽水之精,凝形作兩道光盤,勉力將那兩道奇焰吞下。
只這一擊,秦秦小臉發白,看上去大為委頓。
那一頭,姜敏儀明顯也甚感詫異。
兩人心有靈犀,同時出招。但是卻并非繼續纏斗——
歸無咎的一拳,攻擊的目標換成了蘇菜菜;同樣,姜敏儀反手一點,向秦秦的眉心按去。
結果不出所料。精力加身,舍虛就實,受招之人卻變成了姜敏儀與歸無咎。
好似這不是一場“二對二”的比斗;而是兩場獨立的“一對一”。歸無咎的對手,鎖定是姜敏儀;而蘇菜菜與秦秦是另外一對。似乎兩隊組合各自處于獨立的世界之中。
正反百余擊,皆是如此。
歸無咎念頭一轉,暗暗納罕。既然互不相干,真靈之間的比斗、乃至其實力之強弱,豈非可以忽略不計?
此念方生,秦秦忽地一聲怪叫,身化青虹,躲藏進大印之中。
和蘇菜菜來回試法五六十個回合,他終是抵擋不住,先遁藏再說。
就在秦秦消失得一瞬,歸無咎心頭忽然涌起警兆。
“隔膜”被打通了。
沒有秦秦吸引仇恨,蘇菜菜又一記隨手施展的陰陽離火神通,終于改換目標,直撲自己面門。
歸無咎渾身武元精力一轉,一掌拍出,動用十成真力,順利將火焰打滅。
歸無咎頭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悟到了什么關鍵;但一個恍惚之后,又似乎什么也沒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