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山。
浮空七層六方塔頂層,八面透風。
塔中百里開濟——今已傳諭四方、將更換本名的席樂榮,正圍繞著一物,龍行虎步,指尖與口鼻之中時時有異氣傳出,飄蕩于數尺之外。
自走出“正名”一步后,席樂榮雙眉漸轉為黑色,完全變成了渾融無二的青年相貌,舉手投足間皆有不住涌動的生機。乍然一望,倒像是相貌大變了;仔細辨認,其實又宛如昨日。
席樂榮所環繞之物,是一方尺許高低的玉鼎。此物氣質特殊,一望便知非真幻間中故物。映照出熠熠明光,于三尺之上,化為一道投影。
這座小鼎形貌氣質大為變化——其實此鼎不是別物,正是原先用來培育大藥種子的四方瓦盆是也。
如今它投射而出的光華,映照出一幅生動虛影。
一塊四四方方的圖卷之上,有一只青獅不住咆哮,目如冷電,鬃發細密,凜然生威;時不時掃視四方,吐出鮮紅的舌頭,卷動舔舐。
青獅所虛踏的那道圖卷亦十分玄妙。
此卷似乎是一塊地圖,當中依山水海陸形勢,劃分作一十二片。這一十二片區域中,有兩塊呈現微微發黑的顏色;另有一塊朱紅而近紫,顯得異常矚目。至于其余九塊,則無一例外都是灰蒙蒙的,仿佛細沙掩布。
當初兩度在歸無咎腦海中顯現的“真幻間”十二域地理圖,竟顯化出近似實體的存在。
不遠處,有一個一身黑色紗衣、瘦骨嶙峋的俊俏少年,雙手環抱,極為好奇的凝視著眼前的“戲法”。
不知過了多久,席樂榮忽然睜開雙目,淡淡言道:“接下來就要看你的了。柯柯兒。”
黑衣少年一怔,道:“你要我做什么?”
席樂榮微微一笑,道:“就像上一個紀元,酉印印主‘青青’為李秀實所做的那樣,再來一遍便可。”
黑衣少年聞言,連連搖頭,嘿然道:“如此大事,你怎地不早與我說?要行此法,前前后后少說也要數十載水磨功夫。不數日你便有一場斗戰在前,如何能夠分神他顧?”
席樂榮緩緩搖頭,道:“其中虛實,我豈不知?只是今日法門與從前不同。借助這一座‘上司命社稷鼎’,包管在會客之前,了結此事。換句話說,此事正是大戰之前的準備工作之一。”
黑衣少年狐疑道:“當真?”
席樂榮高聲道:“助我成就大業,你亦有好處;此事更是你推避不得的宿命,我又何須誆你?此其一。再者說,若是你施法時間超出預期,我交手之時少了幫手,徒受其害。試可我為何要這么做?”
黑衣少年摸了摸下巴,道:“言之有理。”
但是他話鋒一轉,又道:“還是不成。”
席樂榮似乎早有所料,面色不變道:“怎么說?”
黑衣少年環繞著頭頂虛像,快速旋轉兩圈,正色道:“上一個紀元,唯有酉印真靈‘青青’一人覺醒;另一位份屬‘本命輪’的真靈未與之爭鋒。所以他才可徐圖緩進,盡攝一界之氣運。”
“如今醒轉的其余諸印姑且不提;與我同為‘本命輪’的子印蘇九,定能察覺動靜。屆時她若全力相爭,注定是一人平分六域的局面。”
席樂榮笑道:“爾之作法,所求者正為‘半壁山河’也。”
說完一張口,吐出一枚五色流轉的光球。
黑衣少年一把接住,然后吞入腹中。只聞嘰里咕嚕一陣響聲,將其消化之后,黑衣少年雙目閃閃發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嘆息道:“好秘術!你前前后后所用心經營之事,原來用意在此……”
這吞吐光珠之術,似乎是一種人與真靈之間心印傳遞的秘法。
得息原委之后,黑衣少年似乎變得心癢難耐。連忙賣弄精神,縱身一躍,便往浮空轉動的至寶“上司命社稷鼎”中去了。
說柯柯兒身量與常人一般大小,而寶鼎卻不過一尺來高;一眼望去,柯柯兒也并未有丁點身形縮小的趨勢。似乎是時空經歷了詭異的彎曲,將二者契合在一起,并未教人感受到絲毫的不合理。
柯柯兒四下望了一圈,頗有些不滿意,好似自己變成了鼎爐中的食物材料。輕輕嘟囔兩句,便開始了施法步驟。
數息之后,柯柯兒渾身金光透亮,宛若雕塑,口中念念有詞。
鼎上青獅虛影,忽然一聲憤怒咆哮。然后自口中吐出一道渾濁煙氣,穿透寶塔,不知所終。
按說煙、云等形象的變幻,總要比電光慢上許多;可是這一道濁煙,卻似有著穿透時空的魔力,不數息便杳然空蹤,信步游走于億萬里之外。
席樂榮負手而立,靜靜等候,不急不躁。
不知是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
青獅之下、四四方方的圖卷之上,其中一塊版圖忽然變成了耀目的明黃色!
同一時間,席樂榮氣機一沉。
他之道行,原本已經到了既通且純、一步道斷的甚深境界,說一句“增無可增”,并不為過;但是在這一瞬之間,好似一位體魄雄健的武士又披上了一層鎧甲。雖為外力,卻也大增其勢。
歸無咎吞取塵海宗、星門所屬之二域,正是類似于此兆。
柯柯兒在鼎中睜開雙目,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置信,只用不到一個時辰,便做到了原擬數載才能做到的事。
須臾后,那鼎中映照的青獅,又是一聲怒號。
卻見它猛然一掙扎,自其脖頸右側邊緣處,又長出一只腦袋,只迎風一晃,立刻變成與原先那只獅首一般大小。同時口中也噴出一道相似的濁煙,只是方位略有變化。
見一切順遂,席樂榮心中暢快,體會著此身之增量本力,忍不住縱聲長笑。
拯救武道命運,奪取真幻間的真正機緣,舍我其誰?
席樂榮所出身的今懶氏,對武道上古秘聞,所知甚深。
席樂榮赴真幻間之約,也做了充分的準備。
最終統合一界氣運于一身的法門,借鑒了上一紀李秀實之成法——通過覺醒真靈,浸潤侵蝕,最終統攝一十二域。
但,又有變革。
今懶氏中極高深的人物,施展推演之法,最終認定——
諸如上一紀元的真幻間之變,李秀實一枝獨秀的格局,不會再現。真幻間中,極有可能出現與席樂榮足可匹敵的天才人物,此人多半是六枚“外符”御主之一。若是二人分居當代最強的“本命輪”真靈隸屬宗門,到時候獨取一界之氣運,便不可行。
甚或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于是,今懶氏命席樂榮攜武道至寶“上司命社稷鼎”入界,演化一道真法,名為“半壁山河”。
此法甚是厲害。
須知真幻間中的氣運加持之力,雖然每得一域,皆會使人生出“功行大進”的幻覺來;但其實在最初之時,此念只是虛妄而已。譬如歸無咎得兩域氣運加身,姜敏儀僅得一域;但二人切磋高下時,這一域之差,卻可忽略不計。
非得一界氣運盡歸于我,方能一步質變,產生莫大效用,道行幾乎瞬間陡增一倍上下。
而這道“半壁山河”秘術,盡得六域之力時,便能陰陽相感,達到一十二域完整氣運加冕的神效;實為擊敗競爭對手的壓箱底絕著。
此術效用之二,便是氣運加身之后,三十六載內巋然不動,不會再度為旁人奪取。
譬如星門那一域之氣運,已經被蘇醒之后的梅小寶交到歸無咎手上。但若歸無咎為旁人所擊敗,亦或他人在星門地域域重新施展秘法,就有可能將那一域的氣運重新奪走。
若是雙方戰力相當,這一十二域,便有可能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反復拉鋸。
而“半壁山河”之法卻規避這一弱點——半壁氣運歸于我手,三十六載不易主。
如此秘術,自然不可能毫無障礙的施展。
“半壁山河”之法若要成功,你欲要汲取哪一界之氣運,那一域所屬的巨擘宗門,須得于“大勢”上低我一頭,取法乾道剛健、坤道柔順之意,如此才能采擷其氣。其中最善者,莫過于互以宗門大印認證契約,斷明尊卑。
若以為席樂榮的步步進取,是在擴張己勢,一家獨尊,實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席樂榮乃是真正“覺醒”之人,哪里有閑工夫管九重山數萬載興衰大道?若說借此養成大勢,也太久了一些。
所謂“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
在煌煌虎皮之下,席樂榮真正的謀算,是憑借“上司命社稷鼎”演化各宗之大藥,名正言順的制造一個不容回避、理所當然的沖突借口。然后迫各宗立下城下之盟。
只要有一封明定印信的“不平等契約”,那一部之氣運,便逃散不得。
不過數個時辰時間。
鼎上虛形,青獅之象,已經化作五首;而足下圖像,為金色所涂抹之地域,已經達到了十二分之五。
略覽地域,正是九重山、南斗宗、御虛宗、定盤宗、斷空門五家之方位。
只要再得一域,便是奇偶相合,六化為十二,混同一界之力,儼然黃袍加身。
那青獅又把頭一晃,肋下生出第六只獅首。
只是這一回卻生出差錯——
那第六只獅首尚未成長之一半大小,卻急速縮了回去,回復成五首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