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希音獨自凝立約莫半個時辰,終于將既往所修諸法、諸訣上下打通。
自以往的目光看,這些經典道文、神通典籍,皆是舍直就曲,多炫目之技,而欠缺了最直接的殺伐之功。以此為根基,固然可以演化出甚多門類的奇門手段,但是到底是偏離了根本。
見識過“空蘊念劍”珠玉在前,黃希音曾經不無腹誹。此等法門,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邊角料罷了。也無怪乎不能融匯進入“空蘊念劍”之中。
但是今日一念靈感開啟之后,黃希音卻驀然發覺,這“曲道”到了極致,亦未嘗不能直指本真,演化出甚深法門。
又過了一刻鐘上下,黃希音只覺打通內外,念頭終于圓融無礙。于是立刻追出門戶,向父母道別。
然后便起了遁光,朝西北方向快速遁去。
小界之中,孤島星布,水天相接。在黃希音目中,這些紛紜之象近之則大,遠之則小,穿梭無際。
不多時,一座金色正殿,已遙在目前。
秦夢霖翩然而立,凝神觀望。
距離她十余丈處,一個身形俊朗、生氣勃勃的青年,盤膝而坐,五心向天;雙目緊閉,正在運功吐納。
在這青年囟門之上,左右各三尺許,各有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空中飄蕩;與青年之本體,又有著若有若無的勾連。
這兩個模糊人影,與真人一般大小。
左側那虛影,通體金色,若非面目還算清晰,幾乎便像極了一件薄如蟬翼的上乘金甲。而右側那虛影,卻是黑洞洞,恍惚惚,幽森難測。
若有道術高明之輩,定能看出,這兩道虛影正是青年之分形,且一陰一陽,一虛一實,演化出許多生克變化的妙理。
這位端坐青年,正是秦夢霖之弟秦夢霄。
在仙門道途之中,秦夢霄畢竟未入九宗正序,不曾得了最上乘的傳承。以他的資質,實是有些荒廢了。故而秦夢霖決意將其引入陰陽道中作為補救。
設若他無此資質,秦夢霖保他平平安安,逍遙一世便是。但既然有未盡之潛力,助人成道,施由親始,也不算逆天而為。
護持一陣后,秦夢霖暗暗點頭。
因是半路轉入陰陽道,所以這入門功夫多有幾分繁復,當有數十載寒暑之功。但好在秦夢霄之資質、定力、運道皆屬上乘,歷次行功,尚未有一次需要秦夢霖出手糾正。
正在此時,秦夢霖感到殿外氣機一泛。
一步躍出之后,看是黃希音來見,秦夢霖不由心中微奇。
黃希音對秦夢霖著實有幾分敬畏。除卻她參悟了諸宗法門,定時召黃希音講授之外,其余時辰,指望黃希音主動上門親近,可難能得很。況如今將她父母接了過來,同享天倫,又便于行功,更有了充足的借口。
秦夢霖一眼望去,見黃希音目中竟有兩分躍躍欲試之意,不動聲色道:“有何事稟告,直言無妨。”
黃希音恭謹一拜之后,這才言道:“弟子想要驗證一個念頭,斗膽請師父勿要運法力抵擋。”
秦夢霖微感驚訝,金丹之后,方得“神通”成立;在結丹之前,不過是術法而已。
黃希音既要驗證,當是已在準備踏出這一步的預演。
念及此,頷首道:“可。”
黃希音精神一振,雙眸清亮。
立刻雙掌合十,口中默念良久。
同時指如穿梭,進行了一番極為繁復的變化之后,終于定格成右手駢指作劍,迎著秦夢霖,輕輕一劃而下。
這一擊空蕩蕩,輕飄飄,并未引動一絲元光,好似真的只是虛空作勢,一點威力也無。
但秦夢霖心中卻驀然覺得心意一活,生出一個念頭——
這徒兒甚是伶俐可喜,資質絕高,又個性奇絕。牙牙學語時,胸中便有青云之志。也不必待其太過苛刻,還是要多加寵愛才好。
此念一生,秦夢霖大為訝異。旋即心意如浪潮一卷,將這念頭拂去。
望向黃希音的目光,也大不相同了,隱隱然十分銳利。
方才事之所以成立,是黃希音預先說好了,教秦夢霖撤去全部的戒備。否則在秦夢霖道心護持之下,難以動其本心分毫。
黃希音的手段,尚不足以對秦夢霖造成一絲威脅。
但莫要忘了,今日黃希音所施展的,遠遠稱不上一門“神通”,只是一個“念頭”或者“雛形”而已。能夠在秦夢霖放開心神戒備的前提下產生感應,便已經能夠證明,這一條路是能夠走通的。
盡管只是百萬里苦旅的第一步,但是當今日踏出這一步時,心中自能堅信:這一條路,不是死路。
此事至關重要。
回味半晌,秦夢霖緩緩道:“此術到了極處,是何等氣象,你胸中是否有了腹稿?”
黃希音一直在小心觀察秦夢霖的反應。這時心中有數,振奮之余,又有三分得意,連忙道:“如今弟子所想象的成法境界,是以劍心觀想一人。在本心之中雕琢出一人之‘像’,描摹其心性情致。若得此像之具體不亞于真人時,火候既成。”
“一劍斬去,無形無跡,不在七感能辨之中。但只消斬中那人,便能改變那人之性命軌跡,使其一舉一動,一思一念,從真實的‘他’,逐漸向弟子心中所塑的那個‘像’靠攏。最終‘他’還是‘他’,又不是‘他’;一切外力,莫能解之。唯有再斬一劍,方能還原本來。”
秦夢霖低頭不語。
良久之后,才上前一步,輕輕撫摸了黃希音的面頰,淡笑道:“很好。”
目光之中,竟是罕見的溫柔和贊許。
百余家經典,秦夢霖在通覽之余,轉授黃希音的過程中,也曾猜測黃希音的對證之道,將會是怎樣的形式。
因空蘊念劍已然是殺伐神通的極限,秦夢霖也想過,空蘊念劍所不能汲取、外之而自成一道的,或許是一門防御類抑或困敵類的神通秘術。
但仔細揣摩之后,這一念頭卻被秦夢霖摒棄。
這等想法,一來過于簡單;二來過于支離,求異之心太過直接;三來未脫前人成法之窠臼。別家且不去說,辰陽劍山之中,未必就沒有最上乘的相似法門。
更重要的是,若是這兩類法門,又如何能夠體現出與空蘊念劍借道對證、相反相通的妙味來?
所以秦夢霖便擱置此念,拭目以待黃希音將來的成立之道。
黃希音給出答案,較她想象中快了許多載。
仔細品鑒。空蘊念劍,乃是粉碎一切的大湮滅之法;而黃希音所立這一門神通雛形,卻是清風拂面,潤物無聲,不對敵手之肉身神魂造成絲毫傷害。這是二者分道揚鑣、截然不同之處。
但自根本觀之,空蘊念劍講究誠意明心,破妄見真;而此法門同樣講究窺見本真,傳真寫神。冥冥中道意暗合,自然相通。且以“見真”為根本,走出了一條完全相反的道路。
這一步躍出,盡顯黃希音的非凡根骨才器。
黃希音難得得到秦夢霖的贊賞,詫異歡喜之余,倒也有三分不自在。略一躊躇,道:“另外尚有一事,要請師傅決斷。”
秦夢霖溫聲道:“盡管說來。”
黃希音道:“弟子悟通的本命真法之道后,驀然起了一念。似乎距離結丹之日,為時不遠了。”
秦夢霖點頭,此事也在她預料之中。
黃希音得歸無咎、秦夢霖兩人教導,又與父母相會,融合心境。是以每一輪次修道速度極大提升。最關鍵的是,在“靜享天倫之醇”的妙境中,那“利則廣納,弊則遷化”之法,已不必如最初那般定要煉足三十六日方能累積一日功法;而是悄無聲息的化進人倫日用之中。
粗粗算來,三四日上,便有三十六轉之功。
如此速度,或許和那些二三十載便修成金丹、以神速著稱的九宗嫡傳,尚無法相比。但比之預想中前百年三十六分之一的修行進境,卻不不知快了多少。
黃希音又道:“若結成金丹,便要鍛煉一件本命法寶。”
秦夢霖略一思忖,緩緩道:“是你那伴生之寶,有所不足?”
黃希音連忙點頭,面上甚是佩服。道:“若無今日之悟,那物其實甚為合適。但若承載這一門道術,弟子似乎覺得……根底稍欠。但若棄之不用,又似乎十分可惜。”
黃希音所備下的本命寶胎,自是與之相承瑞兆的“先天伴麟石”了。
其實此物之真實層次,大約只與“合德清襄玉璧”大致相若。只是勝在和黃希音十分貼切合用。由黃希音來使,足以發揮出遠勝過旁人的功效。
秦夢霖[第八區]暗暗思忖。
的確是有一物,品階根基遠勝過“先天伴麟石”,由黃希音用之,才不算辱沒。
歸無咎得了全珠;她自己得了魂珠;尚余一枚鏡珠,若是蛻成寶胎,品階當不下于其余二珠。
師徒三人,亦是一段佳話妙緣。
只是,此珠眼前尚是一件至寶,唯有再用過一次之后,方能蛻成寶胎。
周知一界之事,是何等關鍵的底牌?總不能為了給黃希音準備寶胎,便將那最后剩下的一次機會故意浪費了。
思慮半晌,秦夢霖言道:“此事等你師父回來,再做計議。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