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夢霖攜黃希音一道,起了遁光,往半始宗山門正殿而去。
如今半始宗便是歸無咎行宮所在,山門正殿,亦早成了隱宗及盟友中諸嫡傳的匯聚切磋之地。
此時大殿之內,瑞氣隱隱,有四人環繞一方占定,圍著一張獸皮所繪的六邊形圖卷,神思灼灼,仔細端詳。
忽聽一聲鐘鳴無端響起。四人皆是一怔,然后一同外出相迎。
殿門處,見是秦夢霖攜著黃希音一同前來,四人這才釋然,各自微笑致意。
四人之中,當頭一位,葷然超拔,一枝獨秀。她玉面素服,神思內斂,氣象婉約天成一任自然,宛若清溪流泉。正是縹緲宗魏清綺。
其次一人晦中藏機,凝若磐石,氣質肅穆巧變,動靜合一,正是里鳧族箴石。
再后一人天真爛漫,靈動跳脫,迎向秦夢霖的眼神,歡悅之中又帶著三分拘謹。正是孔雀一族的客人,因歸無咎孟冬田獵之卜而平步青云的孔銓。
至于最后一人,氣度幽穆,舉步進退之間謹嚴無比,似乎涵養甚深。以道行而論,較之魏清綺固然少遜,卻也差不過箴石去。
這一位非是常客,在二十余年前之前與隱宗匯合一道,正是已然覆滅的騰蛇一族嫡傳,騰驚。
他秉承先祖之志,與隱宗一脈合流。最初尚未將《三轉四輪圖》取出,隱宗待之同樣甚見誠意,并未冷待了他。這卻令騰驚放下心來。如今二十余載過去,相處融洽,也算賓至如歸。
一陣短暫敘話之后,孔銓一拱手,頗有些惶恐的言道:“秦道友既然來了,銓便退下了。”
秦夢霖淡然一揮手,笑言道:“不必。夢霖來此,不過是出個題目。依舊是你們四位來試。”
騰驚聞言,雙眸中一抹亮色閃過。
初來此地時。秦夢霖姑且不必多言;驟然見到魏清綺之驚才絕艷、道心洞明。騰驚駭異之余,卻也甚為欣喜。
因集齊了自己、箴石、秦夢霖、魏清綺四人,《三轉四輪圖》便大有用武之地,果然是順遂無比。
只是秦夢霖另有修行中的要務,分身乏術。于是她略一思量,卻將孔雀一族的孔銓搬來暫代。
論先天資質之玄,孔銓不在箴石、騰驚等人之下;只是當前之修為略遜了一些。
魏清綺笑言道:“敢問題目。”
秦夢霖螓首一揚,正色道:“便來算上一算,歸無咎何時回返。”
箴石微感意外,旋即眉頭一揚,道:“混沌之象,若有若無?”
秦夢霖微笑道:“正是。”
騰驚所攜來《三轉四輪圖》果然甚為玄奧。諸人一同參研其法,倒也大有心得。但是一直以來,卻也不曾試其手段。
無它,因未有合適題目。
因秦夢霖道緣之高、根器之妙,背后陰陽道法訣之神異,但凡有因果牽連的些微征兆,皆瞞不過她,已不勞《三轉四輪圖》之法;但秦夢霖感應不到之事,多半是隔絕甚深、事關一家根本的大秘密。諸人修習此法火候未足,更未必能夠成功。
因黃希音結丹所用真寶之事,秦夢霖忽然念起歸無咎來。卻恰好引出了一個合適的題目。
一刻鐘之前,憑借秦夢霖心念感應,似乎尋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聯系;但或許是因為歸無咎身在異域未出的緣故,冥冥中又為一道隔絕之力所阻,探詢不到具體的信息。
就這般若有若無,恰好超出秦夢霖心念之外,倒是一個分寸上佳的考題。
魏清綺、騰驚、箴石、孔銓等四人,圍圖站定。
須臾間,四人各自施法,口中念訣。那黑色圖卷,立刻騰空而起,然后為一種灰蒙蒙的氣機遮掩,似乎不愿教人察覺其暗中玄奧。
常理而言,卜算人事,當有所卜算對象的“因緣”連結,或機密之事,或親近之物。以此為引,才有破題的入手處。
但歸無咎與四人中的孔銓有著甚深因果,倒是免去了這一環節。
一刻鐘之后,騰驚長袖一覽,將灰霧之下的一片耀采霜石之象籠入袖中。凝神半晌,身軀之上驟然浮現出一層清光。
閉目醞釀一陣,騰驚這才言道:“一人獨往,兩葉開花;五九輪轉,八子偕歸。”
孔銓似有些迫切的言道:“何意?”
騰驚思略一思忖,道:“敢問歸道友離去至今,已經多久了?”
秦夢霖道:“已滿四十五年之數。”
騰驚笑道:“一人獨往,兩葉開花,是說歸道友一人循念出游,最終卻是兩人得了機緣好處;五九輪轉,八字偕歸。是說去往四十五年之后,便是回返之時;且歸道友去時只是一人;回來時卻帶了八個同伴。”
“歸道友不日將返。”
秦夢霖點頭贊道:“好。”
這一個“好”字,既說的是歸無咎此行的結果,亦說的是《三輪四轉圖》的卜算之法。
又轉首對黃希音言道:“既然無咎不日將返,你安心等候便是。”
雙壁之間,高逾萬仞。
青蓮寶座,浮空緩緩轉動,其上“似乎”有一個人影。
座上之人,按說相貌清楚可辨。此人頭戴九陽冠,一身純白道服,雖無一絲紋飾,卻難掩深華。觀其面目,唇紅齒白,目如朗星,確然是十七八歲的俊秀少年面孔。但偏偏雙目之下、顴骨之上,有兩道極深的皺紋,直延伸至雙耳之下。兩種氣象一混合,卻讓他的年齡混沌了起來。
這人影明明如此確切。之所以說是“似乎”存在,是因為一眼望去,蓮臺之上,似乎空空如也;那所謂的“人影”,其實只是山壁之上的懸掛的一幅畫像而已。
再看第二眼,似乎又并非畫像,而是山壁之上的浮雕,只是其位置偶合,恰好在蓮臺之上。
再看第三眼,連浮雕亦不甚相似;大約只是一個詭異的幻覺、臆想之念頭。
再仔細看,此像幻中有實,又似乎是海市蜃樓之投影……
如此反復變幻,去住無止,無窮無盡。似乎其可以與天下間任意物象相同,但偏偏非是活人。
在定中不知過去了多久,少年忽然睜開雙目,道:“進來。”聲音非冷非熱,果然予人一種并非活人的異樣感受。
仿佛言出法隨,話音落下,山壁一轉,氣機陡然一活。
這雙壁山崖,雖然甚是雄壯,但對于道行精深之人而言,理應能夠一步越過。可是山壁之外,卻有一種異力環繞,似乎將這一處空間反復曲折,延伸出億萬里之遙。
唯有當少年口中“進來”二字出口,這處空間方才舍曲就直,顯化出一條康莊大道。
片刻之后,果有一人遁入雙壁之間,俯身一拜,道:“蒲方輿見過師尊。”
這位“蒲方輿”同樣是一襲白袍,只是光澤更清亮了許多,亦真實了許多;看其面目,是個身形瘦削的青年人。在他距離蓮座上少年尚遠時,一身顛倒主客的廓然大勢涌動不休,已昭示明白,這位以弟子自居之人,是一位近道大能無疑。
但是當他靠近蓮座時,卻自然地和光同塵,似乎隱于一件高明到不可思議的無形簾幕之后,遮掩住一身恢弘氣象,唯余此身獨在。
但若說蒲方輿此時“儼然凡人”卻也不妥。他近道境的氣象雖隱匿不見,但是那“不與凡俗同列”的奇妙特性,卻全然保留了下來。并且在那少年無形天幕的遮蔽之下,好似經過一重篩選,愈發顯得純粹。
少年平靜言道:“何事?”
蒲方輿又是一拜,言道:“承道載德鈞天劍……又有了變化。”
少年微一點頭,似乎極隨意的發問道:“降了多少?”
蒲方輿卻面色微顯凝重,沉聲道:“二尺。”
少年聞言,面色驟然一凝,大出意料之外。
直到此時,他身上那種匯通天地萬象、但偏偏不類活人的奇特氣質,才消散七分。一眼望去,有了三分“人”的味道。
少年不言不語,信步自蓮臺上一踏而下。
同時雙壁之間,空間驟然扭曲,形成一個詭異的旋渦。少年與蒲方輿二人,在這旋渦收攝之下,身軀逐漸暗淡。
瞬息之后,二人已出現在一處四維不辨的霧色天地之中。
周遭空無一物,唯有一柄丈許長短的黑色闊劍,劍尖向天,沉浮漂轉。
但不論此間如何搖擺,那劍尖處卻是巋然不動。
細望此劍,質樸無華,空靈向天。看不出有絲毫珍稀特異之處。唯有劍身陽面正中,有一條細細的凹槽,筆直一線。
若說凡俗中的軍械兵刃,無論刀、劍、匕首、槍刺,或許在鑄造時會特意留下一道血槽,以增加刺傷敵人之后的破壞力。但是仙家至寶,卻大無此必要;事實上亦罕有此等形制之物。
看那“血槽”之中,果然有一絲深紅近墨,儼然血象。
這一絲暗紅“血線”,自最低端的劍根處為止,一直綿延而上,到了六尺五寸的位置而止;相當于此劍長度的三分之二。
蒲方輿道:“劍道真法一石,辰陽劍山獨占八斗。”
“近百余年來,承道載德鈞天劍之度數,雖緩緩跌落,也只是由八尺九寸,降低至八尺六寸……饒是如此,三寸之數,已是數十萬年所未有之變局。推演之下,當是越衡宗那位得了正法,劍術神通勇猛精進的緣故。如今一日間陡跌二尺有余,簡直不可思議。”
“難道他二百余壽,竟能修煉至近道之境?但九宗正法非比雜流,不入玄渾琉璃天,如何能夠走出這破境一步?”
“所以弟子以為,此事并非應在他身上。當是這一方大世界,又有了意外的機緣變動……當速遣人去尋!若為旁人所獲,只怕傷及我宗根本。”
少年人沉吟良久,終于出言道:“不忙。且喚軒轅懷來,問上一問。”
蒲方輿心中一凜,連忙稱是。
斬分天人的道境大能,亦不過是智周一界而已;但傳聞中軒轅懷心意鉤玄,通乎于九天之上、九地之下。就連許多隱隱然超出此界的縹緲因果,亦能由無上心緣感應一二。
此事實在過于離奇,他心中亦一直不敢相信。只是其中冷暖,唯軒轅懷和兩位至尊自己知之;他雖是近道修為,亦不便相問。
而其師今日之言,竟算是證實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