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之內,別有洞天。
一道極寬的水瀑從西北方向唯一一面較為險峻處落下,匯成一流。然后依傍形勢,走出百余里后分流為二,凸顯出一方沙洲。
這方沙洲西向處盡是砂石,形容各異;而南端卻是一處極平整的道場,再加上水脈支流穿梭其中,更添加了三分“活”的韻味。
此時道場之上,雖然人數不眾,但卻極顯熱鬧。
因為人貴精而不貴多,客止兩位,而陪伴列席者,個個氣象渾然天成,充盈天表,與日月之象顛倒主客。
如此人物,共有七人之多。
為首的一位,高冠素袍,鼻梁挺直,雙目渾濁之中又華彩充盈,略飲一杯之后從容言道:“凡事貴在決斷。今日宴后,便將我觀鏡門與隱宗之盟立下契約,如何?”
歸無咎欣然頷首,飲宴自若。
孔凌望著面前琳瑯滿目的奇珍佳釀,奇葩瑤草,忽地生出一絲不真實的感覺。
這數十年來,她也算歷練出來了。
之前游歷勸服的十余宗門,除卻墨塔道尊那一處稍稍特殊外,其余經歷,皆可從中提煉處一致規律。
那就是報出名號之后,其等雖然為歸無咎盛名所懾,亦深知以一宗之力無法與隱宗、妖族之盟相抗衡,平白得罪于人,所以面上無一例外是極客氣的。
但是內里之處,無論每一家宗門,都是小心謹慎,非得等歸無咎將條件完全和盤托出,方才定下心來。
不到事無巨細、審明利弊的當口,不會輕言成盟契約之事。
可是這觀鏡門,卻熱情得超乎想象。
歸無咎尚未言明招攬之后的條件細則,其等便主動言及訂立契約之事了。
是因為其家大業大,所以雖然深藏不出,其實對大世界的虛實掌握得十分詳徹,較之尋常隱世宗門更加明白歸無咎的分量?
還是因為其卜算之法由獨到之功,早已算定了如此抉擇有利無弊?
約莫一個時辰之后,飲宴落下帷幕。
高冠老者取出一卷一印。
孔凌定睛細望。
那印自然是觀鏡門宗門大印無疑;但那似乎十分老舊的黃卷也不同凡響,不亞于隱宗與圣教幾次立下契約所用的契書。
隨著高冠老者輕輕一揮手,三百余文字輕輕落諸其上。
他隨即笑言道:“是否妥當,還請歸道友斧正。”
歸無咎瞥了一眼,微微一拂袖,道:“寒掌門也太客氣了。”
面前這位七真之首,便是觀鏡門掌門,姓寒名千落。
觀這契約所書,除卻合成一盟的誓言之外,只著重強調了觀鏡門配合隱宗行事的許多條款細則;至于觀鏡門能夠得到隱宗一方哪些照應,卻是半個字也未提及。
寒千落笑容一收,道:“素聞隱宗盟內幾位主事之人寬宏雅量,料想定不負我。”
歸無咎緩緩頷首,不置可否。
寒千落不無遺憾的道:“按說此等大事,當有無止太師伯親來立契。只是事有不巧,無止太師伯三載之前為創立一門法訣,封門閉關。待出關之時,再親去拜訪隱宗四位前輩。”
歸無咎微笑道:“好說。”
孔凌心下稍安。
觀鏡門在歸無咎的心印圖卷中排名隱世宗門第一,非有健在的道境大能坐鎮,顯然并不合理。面前這位寒掌門最終并未避諱這一點,亦可算是彼此之間坦誠相待的一部分。
寒千落又道:“歸道友可否在本宗客居數日?如此,則為本宗之幸,闔宗上下,皆與有榮焉。”
歸無咎露出十分遺憾的神色:“歸某有急務要返歸宗門,實在遺憾。”
話鋒一轉,又道:“道途長久,終究會有機會。”
寒千落也不強留,緩緩頷首。
雙方各自收錄好一分契約之后,便在日暮時分,告辭而去。
舉世無雙的飛遁之寶“墨蛇”遁出七日夜之后,忽然當空凝止,一動一靜,轉圜極為迅捷,卻又輕靈從容,簡直臻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歸無咎劍訣一指,一道分身忽然凝練出來。
隨后這“歸無咎”身后,浮現出浩浩蕩蕩的空間曲折。往后一縱,這具分身便急速縮小,然后渺然不可見。
孔凌一驚,道:“這是……”
這真幻間本身像的手段,歸無咎只在攜帶石墨尋東方掌門之時用過一回。
可是此時此刻,分身并未攜帶任何東西,就直接經此通道遁返了?
歸無咎淡然一笑,掌心一托,忽地浮現出一塊淡藍色的冰塊,但其中的鋒芒深密,無窮變化,卻不可逼視!
這哪里是什么“冰塊”,分別是空蘊念劍之實體所顯化出的近似封印術的手段。
冰塊之中微微發黃,孔凌定睛一瞧,不是雙方成盟的契約,又是何物?
歸無咎隨手一投,將此物一齊投擲進真幻間通道之中。
看著孔凌疑惑的神色,歸無咎簡單解釋道:“在來到觀鏡門之前,大界心圖之中,代表觀鏡門的那一‘點’,已完全變成了黃色。”
這就意味著,自那時起,觀鏡門便不再是隱世宗門。
本陣營中的其他人越俎代庖,那是絕不可能的;因為歸無咎將行之事,各勢力上層早已悉知;就算去做,遁速也不會較“墨蛇”更快。再加上歸無咎刻意問過,若真有提前接洽,觀鏡門諸上真豈會故作不知。
所以,這一家勢力,是投入到對面陣營中去了。
孔凌立刻明悟,這就是歸無咎來到門前,卻去而復返的原因。
于是立刻問道:“是哪一家的手筆?”
歸無咎淡淡道:“魔宗。”
其實歸無咎境界雖然深湛微玄,但畢竟未臻上境。若是最頂尖的道境大能出手,又不逆反世間緣法遇合之理,暫時欺騙歸無咎的道心道緣感應,也未必不可能。
但若歸無咎心中已經知曉了答案,再去比對審察,那么世間絕無任何手段能夠欺瞞于他。
再心中有底的前提下辨察觀鏡門諸真之氣機,將一絲絲蛛絲馬跡匯攏合一,那么此事之首尾,自然無所遁形。
孔凌思忖再三,道:“公子并未將其揭破,而是虛與委蛇,想來自有非常收獲。”
歸無咎道:“微妙便在那卷軸之上。”
如歸無咎這般層次的人物,護身底牌高明到不可思議,指望直接做成些什么,那也是難如登天;所以莫如舍直就曲,定計長遠。
歸無咎立下契約之時,便與那盟書冥冥之中有了一線干系。
至此以后,無論他身在何處,那盟書皆能生出感應。
確立歸無咎立身方位是小,問題是長久積累下去,對于敵手陣營的推演一道,實是一份極為雄厚的資糧。
可惜歸無咎早已窺破其中奧秘,用印之時其實已暗暗以本人分身替代。所以那契書算定的,便只是歸無咎的分身方位,而非他正身方位。
明了原委,孔凌雙眸一亮。
令分身回返的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歸無咎從容道:“前回出游,尋覓氣運機緣。所得雖然不菲,但回返的時間,卻要較我預想中早了百年左右。近日思之,當是我破境前的最后一件事,所歷時辰要較想象之中為巨。”
“原本還稍有疑慮,若是遷延甚久,各方勢力有所察覺,或許會有意外波瀾。但是觀鏡門送上門來,恰成了將計就計之階梯。”
孔凌面上忽然露出光彩,似乎向往非常。
按照歸無咎規劃的路線,完成“勢力兩分”之事的最后一站,距離二大天尊的成道之地,也并不遙遠了。
當然,這是以“墨蛇”的遁速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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