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新陵輕嘆一聲,憮然回陣。
梅雪亭到底一派宗主,溫聲道:“不必遺憾,你已做得甚好。”
申思平亦道:“經由今日機緣,武師侄以秘法成就之后,理應是圓滿以下第一等的人物,足可與穆暮、云千絕等人并駕齊驅。只可惜那寧素塵底蘊之深,出乎意料。”
至于閭虬顏的數位真君,依舊面有憾色,未能對此戰之功敗垂成盡數釋懷。
武新陵愣了數息,忽然一笑,道:“此戰雖敗,我卻清晰望見了‘緣起斷天心’與《輿圖鏡宗》之間的融合之道。”
《輿圖鏡宗》,正是真曇宗根本法訣之名。
梅雪亭、符凝錦聞言訝然。
方才武新陵在比斗之中,將“緣起斷天心”從擬象精神推進到擬象神通,可謂是進了一大步。但在二人看來,至多也只是尋得了入手關門而已;距離真正成功,畢竟尚早。
但武新陵卻明確說是尋得了“融合之道”,而非一絲感悟、線索一類。
這卻大大出乎預料。
閭虬顏一愕之下,面上郁色為之一空,道:“那就要恭喜貴派了。完道大業,一舉完成三分之一。”
照常理而言,完道一途的分量,至少也是圓滿境界方能參與其中。但真曇宗道術特殊,完道并非渾成一體,而是一分為三。將本宗三法分別納入《輿圖鏡宗》之中,便是完道大成之時。和別宗不到功成最后一刻便不知其成敗的整體大觀迥然不同。
著手門檻亦稍稍降低,今日武新陵承天時之助,卻將三部秘法中修行者最多、效用最奇的“緣起斷天心”完成了。
戰局之中,韓太康松了一口氣,悠然入陣。
方才寧素塵戰局突變,他索性仿效呂玄等人,中途駐足觀戰。
直到此時,他方才踏入陣中。
他這一入陣,關注者也自不少。
但辰陽陣營蒲方輿、杜明倫等諸位真君,也隱隱然猜到了,韓太康所選擇的對手,只怕多半不會是束玉白。
因為束玉白的前三戰對手,用心本不在求勝之上。所以此時此刻,他的狀態其實是絲毫無損。以韓太康的境界,似乎尚未能夠對本身無暇的圓滿境界造成威脅。若此戰不能有些許效用,最后一戰就算是云千絕出手,亦屬無用。
若越衡一方對束玉白這個位置有所覬覦,連出兩位盈法宗修士,是威脅性最大的策略。
韓太康施施然入陣。
果然,他選擇的對手不是束玉白,而是辰陽劍山,江海。
江海微一出神,旋即笑道:“方才幽寰宗三位出手,意在探詢感應生化的妙理;縹緲宗呂玄、游采心兩位,意在拓展門戶寬窄之變。不知韓道友出手,又待如何?”
韓太康微微搖頭,道:“決定權并不在我。”
觀戰之人,聽聞此言都是一怔。
這分明是說斗戰策略由各派師長、東方掌門、又或者身在九子名位上的歸無咎等人決定。
此言雖然不差,但卻似有無端弱了氣勢,落了下乘。
江海皺眉不語。
韓太康本人卻似并不在意,只淡淡道一聲:“來吧。”
雙肩一振,神通之象豁然彰顯。天色一沉,明珠起陸,飄浮流轉不定。
此法一出,無論是列位真君,還是觀戰賓客,神態立刻千奇百怪,各自動容之處,竟似不亞于方才林雙雙、寧素塵各自動用最強神通的一瞬!
細觀韓太康的神通之象。
約莫拳頭大小的半透明明珠,總計八十一枚,散布于環身三百丈之內,以莫名之秩序飄浮游動。其攻、守、定、控諸般妙用,不在于明珠本身,而在于明珠之間的微妙力場聯系,隨方位之變化而變化——
與寧素塵的“感天應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是數量大為削減,那雨珠星落,何止千萬;到了韓太康這里,卻統轄于九九之中。
若僅僅是寧素塵“感天應人”神通的簡明版本,亦不值得如此驚奇。
真正令人驚詫的,是韓太康軀干正中,隱然有一三重門戶。
這三道門戶呈“人”字形,角度等分,中央之軸正是韓太康的軀干,以一種極為悠閑寫意的態度,緩緩轉動。
三道門戶之象,隱約呈現圖案變化,或繁或密。
門戶正中,依次有“天”“地”“人”三個漂浮不定的大字。
功行到了接近圓滿之境的層次,不難發現——
這三道門戶,不是什么暗藏玄機的神通樞紐;其真正含義,竟是韓太康這一門神通的破綻所在!
旁人修煉神通道術,總是以精密無暇為旨;若實在因“人力有時而窮”,又或者為了追求本身層次之上的力量,而使得神通法門之中不得不出現破綻,總是要將其修煉到旁人難以觸及之處。
縱然是圓滿之上進階的“損真破限法”,亦不例外。
又如寧素塵方才的“感天應人”,以本身不動為代價。若非因為“半尺天棰”干擾而從最圓滿狀態跌落,這一“代價”也極難為對手所借用。
而韓太康,卻不但不隱藏,反而將自身神通的破綻,十分清楚的凝練成實體。甚至神通本身的奧義,亦在門戶之上的圖案中,彰顯無疑。
韓太康在二次清濁玄象中曾有出手,而今日手段,與他當日之手段迥然不同,幾乎不見舊法之蹤影,由此可見他這二百年來進益之大。
江海凝神細觀。
韓太康的八十一枚水珠成陣,極為清醇靈動,韓太康本人,亦可借助其中一枚水珠之勢,移動的極為迅捷靈活,宛若最上乘的遁術。若要強攻,你欲進他則退,宛若伸手去撈空中漂浮的柳絮。
當然,他自己身為圓滿之境,畢竟道行更高。若一意要以快追快,將八十一枚水珠盡數逼到無可遁走、逐一消殺,也不是不能做到。到了最后一枚水珠潰散,韓太康所倚仗的遁術增幅便宣告失效,此戰勝負便定。
但如此戰法,恰恰是墮入了韓太康這一門神通的“最強抵抗”形態,對自己的法力消耗十分驚人。以實際效果而論,幾乎和真曇宗“半尺天棰”、幽寰宗“抱殘守缺”相差無幾,勢必對江海的后續作戰構成一定的壓力。
如此破法,從“人”字門入。
另一種破法是以陣破陣,如影隨形。將自身法力同樣凝練成特殊規則的八十一道分枝。如此一來,韓太康所凝練的八十一枚水珠,不但不往外逃,反倒是相互吸引,等若是兩道大陣混成一團。
此等戰法,雖然到了最后江海必勝,但韓太康的神通畢竟是浸淫已久,八十一珠之間的組合變化無窮無盡,江海勢必要針鋒相對的以變應變,哪怕在數息之內覺出勝負,當中的陣基之變也何止千萬之數。
從另一個角度看,等若江海是無償做了韓太康的陪練,對于韓太康這一門神通的修正錘煉有著極大的好處。
如此破法,從“地”字門入。
最后一種破法,是不必先破解陣法,而是打定主意以本人劍道之精、境界更高,強行中宮直入,直取韓太康本人。此法若不能成,其實有極大風險。因為成與不成,只在一線之間;若不能一擊必中,自己就成了強弩之末,必遭韓太康這一大陣之反噬。
江海卻知以自己道行,必能做到。
但韓太康亦知曉江海能夠做到。
所以,若是取這蠻橫強破之法,那八十一枚水珠竟不阻攔,而是分成兩列,化作八十一面水鏡,暗藏獨特的感應之功,從不同的角度將江海的最強一劍收納映照。
如此,江海雖依舊必勝,但付出的代價卻是令韓太康窺見辰陽劍術精義,所得之巨,也僅此于《觀法圖》中走一遭。
這一破法,從三重門戶之中的“天”字門入。
當今第一流的嫡傳之中,最擅長給人做選擇題的,無過于荀申。
但荀申那是虛虛實實的變化,最終總不免令你墮入彀中,于些微難測之處布下陷阱。而韓太康今日之手段,卻是童叟無欺,明白示人,坦誠利弊之后,任君選擇。
尋常人煉成神通道術,暗藏一處破綻也嫌多,更何況是三處。但這也意味著,除此三門之外,別無破解之法。
同時,眾人這才領悟了韓太康所言之意。
所謂“決定權并不在我”,并非承師長之命;而是說任由對手抉擇。可走實戰之路,亦可循幽寰、縹緲宗之路。
越衡一方陣營之進退自如、游刃有余,由此可見一斑。
戰局內外,參戰觀戰之人捫心自問,“人”字門照單全收、全盤消化大陣的破法最不可取;付出一些代價過關,才是明智之舉。到底是助韓太康錘煉神通,還是泄露本門劍道密旨,倒是委實難以抉擇。
江海雙指捏成劍訣,本欲出手。
但是在最后關頭,他似乎是頓了一頓,眉頭一皺,旋即釋然一笑。
劍如清泉,細碎繁密而又鳴響不絕,凝練成一道蒼翠綠意,赫然從“人”字門中鉆入縫隙!
一眾皆愕然。
這江海……竟自信如此?
那水珠之勢如星如電,迅捷無論;但江海的劍光奔逐,卻速度更快。經由百息狂飆突進的追逐大戰,八十一珠盡數被劍光趕上,一一擊破。
但江海的氣機,亦肉眼可見的削了一層。
歸無咎默然轉首,望了軒轅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