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紫薇大世界,東南九宗地域,其中東、北二個方向,忽見兩道玄妙氣機排沓開天,然后兩道莊嚴宏闊之氣象,從規模極大漸漸收斂,最終散成天外一點,有無窮余味不盡。
諸永宸、姜成鹿,相繼破界而去了。
自今日起,九宗序列之中,歸無咎即是唯一道境。
哪怕他沒有今日這般驚世駭俗的功果,單單是這一地位,也足夠超然了。
形勢既明之后,這也是諸永宸二人權衡利弊選擇的態度。
辰陽劍山。
蒲方輿立在山門之前,神色異常平靜,對于掌心流動的一方“劍印”視若無物。按理說接掌辰陽劍山山門,決計不是什么壞事;但是蒲方輿卻是憂心忡忡的模樣。
哪怕如今大勢已明、大局已定,但是在他任上,如果改弦易轍,對于歸無咎馬首是瞻,完成這個掉頭,對于蒲方輿而言,依舊甚是棘手。
須知辰陽劍山、原陸宗兩宗,雖然同屬完道之列,但是姑且不論功行高下的區別,只就門戶宗旨而言,原陸宗一貫是往來隨時,去住不定;遠不若辰陽劍山的劍修心意堅凝。
或許此時此刻,對于辛雅安而言,并不至于如自己這般棘手。
蒲方輿心中暗道。
這決計不是蒲方輿杞人憂天。在越衡初祖法明居士通諭九宗、諸永宸飛升之后,他也曾暗暗以神意周游宗門上下。立刻發現氣如堅冰,凝練肅殺,顯然沒有半分“隨波逐流”之意。
強按牛頭俯伏外人,這是蒲方輿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正思量間,蒲方輿猛地一轉頭。
宗門深處,那處地界,忽然明光大放,映照得半個宗門都宛若透明。
只是略微一怔,蒲方輿立刻急起遁光,身形一轉,已到了殿內。
劍心輪臺之上,緩緩走出一人。
蒲方輿微微動容,低聲道:“軒轅懷,你不是……”
不過四字出口,蒲方輿已是戛然而止,眸中不知是詫異,還是困惑。
來人正是軒轅懷。
只是所示現者,既不是那空靈法身,也不是那鄉土少年形象;而是一個清光幻影,在模模糊糊和輪廓清晰之間反復變幻。但是所謂“清晰”,也只是相對的。只要是達到中等以上資質、元嬰修為境界,并不難發現眼前的“軒轅懷”并非真身。
軒轅懷淡淡言道:“不過是丟掉一副枷鎖而已,又有何憾可言?”
蒲方輿心中劇震。
不止是蒲方輿;辰陽劍山列位真君、星君,以及門下元嬰、金丹修士,無論身在何方,所為何事,都在這一瞬之間,放下了手中所為之事,并心意一動,“看見”了劍心輪臺之前的軒轅懷。
并且心中所受的震動,完全不在蒲方輿真君之下!
歸無咎與心情先生這一戰,端的是玄妙莫測。
無論是元嬰境界還是近道境界,其實對于第一層——軒轅懷是心情先生營造之分身——也并未完全看破,只是隱隱然有所猜測,又不敢相信而已。智力更勝、對于此念甚是堅信者,也未必能夠看穿第二層。
“軒轅懷”的重新出現,到底是他擺脫了心情先生掌控,還是只是單純的形貌變化,其實后來的“軒轅懷”依舊是心情先生?單單從秘法傳渡的影像中,委實極難辨別。
但此時此刻,無關乎內容,只是軒轅懷這“照影”的人物氣象,立刻就教人確信無疑:
真正的軒轅懷,尚在世間。
更加微妙的是,軒轅懷并未多說一個字,但是其中蘊藏的“言下之意”卻在每一個人心中融會貫通。
“軒轅懷”本是心情先生營造的分身;但是此時的他,卻擺脫了這副枷鎖,獲得了真正的大自由!
看到了這一層,許多人心中蔭蔽,迷信執念,驟然解開。
其實精一劍道者,本就秉持“唯我”之念;但是辰陽劍山道術除卻是劍道第一外,更有一種奇特的獨斷精神,上下之間的藩籬,甚難打破。哪怕是心情先生親自承認了確立九宗的發展路線純出于私心,門下弟子也難明確反對。
縱然是“反對”,也只是一種放任式的消極反對;從本心而言,對于打破辰陽劍山不敗神話的歸無咎,自然更加排斥。
可此時此刻,軒轅懷所傳遞的心意,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效用。
丟掉這副枷鎖,如近道之門更寬,又有何不可?
軒轅懷自己的現身說法,更具說服力。
若最后關頭和歸無咎一戰的,是真正的“軒轅懷”,那么他融匯辰陽八劍、空蘊念劍之所得、所臻至之不可思議境界,只怕還要超過世間本無歸無咎、軒轅懷一界獨尊所能成就的上限。
如此看來,曾經敗于歸無咎之手,非但無損,反而有益。
而且就“打破枷鎖”這四個字,他卻是做了一個成功的示范。
一宗人心,旋即為之一動,一轉。
一方狹小而精致的庭院,修竹密翳。枯井之畔,一人端坐。
倏忽之間,清光閃動,相繼有二人將落其間。二人一個氣度凌厲,一個平和遲緩,相反相成。
當先這一個身量略矮、一襲青袍,看似舉動如風者,面上隱現火光,立刻高聲言道:“掌門師兄,何事?”
那端坐這人,一身深色玄袍,轉過身來,目光注視來人,并不言語。
先后遁入者,鶴守臻、居四維是也。
而端坐其間的這位,自是藏象宗掌門,杜明倫。
一戰之后,越衡初祖定論,浩瀚棋局,到底終了。
杜明倫沉默良久,伸手指了一指石案之上的一物。
鶴守臻、居四維放眼望去,卻見那是一正一反兩道圓環,當中銘文千數,陰陽相對,正是用意收藏藏象宗包括宗門大印等七件重寶的奇妙容器——藏象輪。
此物以宗門為名,自然當得起這一分量。且其本身雖是容器,但同樣也是一件重寶。
其實尋常時節,宗門重寶、印信等并非全數藏入其中。只是藏象宗諸寶和合,在非常時節,有非凡之妙用。可以想見,此物隨身攜帶,等若將一宗之重承擔于一人之身。且此物縱然為人奪去,將此輪擊破,當中諸寶也會自動返歸藏象宗宗門之內,而不會盡數落于敵手。
但是事情很明顯——
眼前的“藏象輪”,定然不是空輪。只觀杜明倫之神色,便知宗門八大正寶,皆在其中。
杜明倫望了二人一眼,緩緩言道:“此物由你二人保管。待杜念莎出關之后,交由她手,由她接任藏象宗掌門。”
鶴守臻一個恍惚,也并未伸手接過,默默道:“只得如此么?”
杜明倫淡淡一笑,道:“若非如此,難道還真的教她另起爐灶,重制印信尊名,再立下一個藏象宗?”
鶴守臻正要再說,杜明倫搖了搖頭,不緊不慢的言道:“我與容師弟、簡師弟等人已經說過了。你二位壽元尚久,一個行事凌厲追隨本人甚近;一個新近出關未久與念莎交情寡淡。這件事交給你們去做,最是合適。”
居四維深吸一口氣,道:“不如……”
杜明倫擺了擺手,道:“不必說了。”
居四維目光變幻,旋即言道:“那師侄領命便是。”
杜明倫哈哈一笑,高聲道:“經歷五六百載,杜某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
鶴守臻隨口道:“什么道理?”
杜明倫隨手拾取石案之上的白玉盞,飲了一口,悠然續道:“修道之人,為何行事當多憑本心,少用智力。”
“姑且論之——”
“無形之間易人心性法門,固然也有,尤其是以魔道在此稱雄。但是此中頗有因果,非到了勝負決機之時,向不輕用。譬如歸無咎那小子,雖持‘魔染’秘法,卻似并無意于借此收攏提線木偶。大致言之,生而為人,總是有一個選擇的機會。”
“而任用智力則不然。功行更高者,棋路更深;功行不及者,不能窺其全豹,一旦陷落,必為迷惑,成敗難由自主。譬如兩軍交戰,一方于千里之內風吹草動無所不知,另一方只能窺見方寸之地,哪怕智力相等,無能為也!”
“只可惜,杜某偏好智力算路,卻是改不掉的;也不愿意去改。”
鶴守臻,居四維聞言默然。
杜明倫之意甚是明顯。正如軒轅懷是心情先生營造的分身一般,歸無咎背后,也有完全不亞于軒轅懷的機緣。而以九宗近道境的眼力,看不見這背后隱藏的玄機,以至于判斷錯誤,幾乎是必然的。
當然,若是杜明倫拋卻這些利弊算計,維持舊時道義,和藏象宗等交好,那又是另一回事;但如此一來,杜明倫也就不再是杜明倫了。
杜明倫笑道:“錯是錯了;一錯再錯。只可惜,沒有一個機會,在平等棋局上斗智斗力。”
鶴守臻眉目一動,忍不住道:“如今歸無咎既已執掌一界之尊,前塵往事,未必就會斤斤計較。門戶更替,也足以了結因果了。”
杜明倫果斷道:“一錯到底,一了百了,好過屈身事人。既然飛升無望,空子駐世萬載,見其呼風喚雨,豈不是自討沒趣?”
話音一落,杜明倫眉心處旋即浮現出一絲裂紋;然后這裂紋快速擴大,數息之間就遍及全身;然后凝練之極的五行精氣從這裂紋之中迸出,猶如堤壩潰決。
氣機散盡之后,其人輪廓虛影,也轟然崩散,再也不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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