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與彭經義談了一陣,便道:“你的海捕文書,便是我一封書信的事。你有何打算,打算謀個好差事,我便替你安排。”
彭經義道:“三郎如今的官作得不小吧?”
章越微微笑道:“還行。”
如今大宋朝不算上致仕,賦閑在家的官員,在任的官員中官位比自己高的也就四五十人吧。
彭經義道:“我可否留在三郎身邊作事?”
章越道:“是么?我身邊規矩可不少。”
彭經義道:“我曉得分寸,我沒有出身去外面謀個差事,日后也沒有指望。但在三郎身邊倒可以搏一搏富貴!”
章越聽了心道,好啊,你小子看著有些混不吝,但心底著實算盤打得好啊。
章越道:“好,既然你有此心,那便委屈你在我身邊作個傔從好了。”
宋朝上至宰執高官,下至錄事,令史這樣的小吏都有傔從,官員傔從的人數從最多一百人至最少一人不等。
這傔從說白了就是門客。
如戰國四君子都養許多門客,其中孟嘗君便養了三千門客。
第一等的門客食有魚,出門有車,那待遇相當好,而成為門客最低的門檻就是‘士’。
有武力的稱為武士,有謀略的稱為謀士,會寫文章的稱為文士,當然也有學雞叫的,裝狗偷竊的。
知制誥后,章越月俸有百二十貫,絹三十匹,另有職錢每月五十貫,這俸祿本來養門客不在話下。
但朝廷實際上卻將養門客的費用給包下來了。
這稱作傔從衣糧。
朝臣可以有傔從七人至五人,而京官五人至三人不等。
不同等級的官員,傔從的待遇也不同,似判三館,秘書監,兩制,兩省且官職修撰以上的官員都是一等待遇。
每個傔從可以月給五千的餐錢。
除了餐錢,還有還有茶,酒,廚料,柴薪,蒿,炭,鹽補貼。
宋人每日百錢就可以生活得很滋潤了,除了京師消費高外,在淮水這樣地方,每天百錢可以娶得起老婆,養得了娃,偶爾吃些酒肉,甚至還有盈余。
作為章越的一名傔從維持一個八九口之家生計已是足夠了,而且還生活的非常的體面!
這樣的傔從,章越可以養七人,費用全由朝廷支出。
而且官員門客也是一等出身,身為官員的門客可以參加別頭試,避開與寒門讀書人擠在一起競爭的窘境。
似今年考中進士,被王安石推薦為崇文院校書的張安國,正是王安石的門客出身。
傔從跟隨官員身邊立功,還可以去作官。
總之成為章越這樣兩制官的傔從,不僅生活體面,而且還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只可惜已經身為傔從的唐九,張恭卻絲毫沒有個覺悟。
次日章越正式入值舍人院。
身為戶房檢正的曾布即尋上門來見章越,章衡。
曾布上門找章越后再度謙虛地恭賀章越,章衡二人榮升知制誥!
曾布一臉的謙遜,仿佛是一個很老實忠厚的人,但章越明白此子可非表面如此。
當初韓琦反對青苗法時,試問哪個官員敢拿著韓琦奏疏一條一條駁斥過去,還公布天下的?是誰給你的勇氣?
曾鞏是文學之士,喜好與人談詩論文,同時還有些清高,給章越感覺就是一位溫厚的兄長。
曾布看似不起眼,從他十幾年的仕途來看,也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只是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辦事而已。
可是一不留神,曾布便可辦出大事來,絕對是個狠人。
當日章越,呂惠卿,曾布三人聊天,談及象棋里的車馬炮,曾布似極‘馬’,在不經意的時候給你踹上一腳。
如今呂惠卿判司農寺后,曾布每日都在宮里作為王安石屬僚,同時還兼著崇政殿說書,隱然已是僅次于王安石,呂惠卿后變法派中的第三號人物。
曾布道:“兩位舍人,這李定授御史之事,還望你能通融則個!”
章越看了一眼章衡,讓他說話。
章衡問道:“這是王參政讓你來傳話嗎?”
曾布道:“不,是曾某的意思。”
生為一個好的下屬,必須事事想在領導前面。曾布果真是王安石得力干將。
曾布開始了解釋。
曾布說話很有意思,喜歡長篇大論,擺事實講道理,總是不厭其煩地重復,甚至事無巨細地與你講。
聽了曾布講了一堆道理,章越,章衡都是暗自打了個呵欠。章越提取了他話中的中心思想,當初宋敏求三位知制誥反對李定出任御史的原因,是因為李定資歷的不夠,但王安石已是給了權字,便已是考慮到這一點。
加之近來朝廷不次用人頻繁,若是再追著資歷不夠的事上作文章,則有些不合規矩了。
曾布雖是啰嗦,但話術沒問題,章越和章衡你們出任知制誥就完全合乎規矩嗎?也不見得吧。
章越對李定出任不出任御史其實沒有意見。
不次用人?
自己升官就按次序了?沒有外任經歷,如今不也成了小鳳。
身為既得利益者,不可以端起碗來吃肉,放下快子就砸飯碗啊。咱們對朝廷這樣不按次序用人,那可是舉雙手雙腳地贊成。
不過這樣推舉李定為知制誥,章越,章衡就變成軟骨頭了。
咱們二人的三位前任不惜丟官,也要封還詞頭,到了咱們一上任便同意了,知制誥的臉都給你們倆丟盡了。
章越與章衡對視一眼,叔侄二人都是心意相通。
章衡道:“李定不授御史,不僅是資歷不足,而且他有不孝之名,最要緊的是他因贊同青苗法而超擢授官!”
章衡點明了之所以封還李定的詞頭,不是因為其他的問題,而是你贊成青苗法授官。
這樣給天下官員一個很不好的表率,只要支持青苗法的都能升官,反對青苗法的就丟官,這是破壞了朝廷用官的制度。
曾布又絮絮叨叨地道:“小章舍人,布記得你當初到京后,也是因上疏贊成學校改革,故而得到官家賞識的吧,如今……怎又……”
曾布說了一堆話,反正你章衡也是投機新法升的官,怎么李定不行?
章越道:“升降官員有格,之前李承之因舉免役法有功以選人之身不經舉削,直改為京官,可見過制誥封還過詞頭?”
選人改京官要從五名京官手里拿到五份舉削,方才可以改京官。
但李承之沒有這個流程直接授予京官,此事非常不符合規矩,官家也親口說,這樣的事朕很少為之,但為了你破一次例。
此事發生在李定授予諫官之前,當時宋敏求三位舍人對此沒有異議。
可沒想到下不為例,往往都變成了下次請繼續!
李定也是選人,也是沒有經過官員舉削,但居然就直授為御史。這換了誰也頂不住啊,不是一個權字可以解釋一切的。
曾布一愣,章越說得確實有道理正要說話……
章越道:“我這么說非五十步笑百步,而是一個格字。我們讀書人講經權二字,經是制度,權是權力。李定可以因贊同青苗法不經舉削改京官,這是權,但直授為御史則不合于經,此事還請子宣稟告給王參政!”
聽章越這一番解釋,曾布還要絮叨幾句,但章越道:“子宣啊!你是子固的弟弟,我們有舊誼,故而我一直給你留有余地,再說下去就把話就講透了。”
章越的意思,你李定升官必須講一個格字,升京官可以,但御史免談。
把話講透的意思,若你再下讓李定為御史的詞頭,我照樣封還你的詞頭!
章衡聽了章越的話點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
曾布聽了章越的話,也唯有無奈地聽從了,然后起身告辭。
曾布回去稟告王安石后,王安石倒是沒有意外道:“子宣盡力了便是。”
頓了頓王安石道:“這青苗法我法自計相李清臣(李參),當初我在三司時雖久與他不合,但如今青苗法卻行之無疑!”
曾布道:“天下皆不知相公的苦心,青苗法已是推行至天下,據布所知,青苗法在民間極便,之前王廣淵陜西實行青苗法至今一年,其中一州散青苗錢五千余貫,每年兩限,家至戶到,僅計得息錢兩千余貫。”
青苗錢說是兩分利,但限期是半年,故而年利率其實是百分之四十。
曾布舉例陜西一州放青苗錢,用五千貫本錢一年貸給民間兩次,得息錢兩千余。
曾布道:“若是朝廷真正推廣至各州縣,每年可得錢數百萬貫。而且得到青苗法一半存留,一半再散息,每年皆可加增。”
曾布說了一番青苗法的前景,王安石問道:“地方可有抑配?”
曾布沉默了一會道:“確是難止抑配。”
王安石看了曾布一眼道:“看來真如當初蘇軾所諫,朝廷不許抑配,只是一紙空文了。”
青苗法這暴利之下,可想而知地方州縣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朝廷不許抑配的話,就是一紙空文。
曾布道:“相公,但朝廷如今已改青苗法,令一等戶不得過十五貫,如此不過三貫,五等戶不過三百文,縱有抑配又有什么妨礙?”
王安石道:“你說的是,但這是章度之想的辦法,他雖反對青苗法,但對青苗法確有功勞!”
說到這里,王安石對曾布道:“如章越之意,改李定為他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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