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干風冷雪漫漫,惆悵無人把釣竿。
時有官船橋畔過,白鷗飛去落前灘。
——《釣雪亭》姜夔(宋)
白復告退后,肅宗胸臆難平,已過三更,仍無睡意。
作為一個帝王,今天他說的話已經太多了。
若非慶王李琮托孤、李泌擔保,無論他有多欣賞白復,也不敢將真實的心思吐露給白復。
身為帝王,絕不能讓他人窺探到自己的志趣喜好、喜怒哀樂。
這是一條鐵律!
在這一點上,他的血淚教訓已經太多了:
自己最寵愛的妃子,也就是青鸞公主的生母,被貶為庶人,落發為尼;
自己最疼愛的公主青鸞,元夕夜被人拐走;
自己情同手足的王忠嗣將軍被秘密抓捕,死在深牢大獄——‘離恨天’;
本以為自己坐上龍椅,君臨天下,這些事就不會再發生,然而,厄運接連不斷,變本加厲:
自己最仰仗器重的皇子建寧王李倓,被人設計離間,竟死在自己手上;
自己最關照的皇弟永王李璘,被人唆使,在江南起兵叛亂;
自己亦師亦友的重臣李泌,竟不敢逗留在自己身旁,歸隱避禍;
自己最疼愛的公主青鸞,再次被人‘綁票’;
張皇后剛跟自己商議儲君更替之事,年僅五歲的興王李佋就意外身故;
自己身旁還隱藏著多少仇敵,還有什么兇險是自己完全沒有覺察到的?想到這些,肅宗就不寒而栗,望著幽深黑暗、空曠寂靜的宮殿,夜不能寐。
坐上這龍椅,就是孤家寡人!
肅宗回想起自己初為太子時的一幕:
那時自己年紀尚輕,還正是父慈子孝的甜蜜時光。
那一日,壽王李瑁的生母武惠妃被厲鬼索命、暴病而亡。自己陪父皇來到武惠妃寢宮,見到武惠妃的死狀,自己萬分恐懼,蜷縮在父皇身旁低聲啜泣。
父皇鐵青著臉,對自己說:“亨兒,永遠不要人知道你最愛的人是誰。否則,她們會一一離你而去……”
作為帝王,摯愛之人就是罩門和軟肋,一旦對手知道了,必然會從此處下手。
想到這里,肅宗腦海突然靈光一閃,思襯道:“父皇早就看到這一點了,為何還如此寵愛楊玉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楊玉環固然美貌多情,但后宮三千佳麗,個個貌美如花。更何況相處這么多年,就算不煩,也都膩了。
為了讓貴婦娘娘吃到家鄉的新鮮荔枝,不惜調動流星探馬,十萬里加急,將荔枝送抵長安。
此舉,可媲美周幽王的烽火戲諸侯。
楊玉環三千寵愛于一身,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父皇為何要將對貴妃的寵愛,讓天下皆知?
父皇刻意營造出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輿論,又是為何?
安祿山之亂,最大的禍根不是楊國忠,而是父皇。正是父皇姑息養奸,才養大了安祿山這頭忘恩負義的中山惡狼。
叛軍攻入長安,燒殺搶掠,禁軍卻無法照顧家人,只能奉旨陪皇親國戚狼狽出逃。
馬嵬坡嘩變,禁軍將士的仇怨不僅是針對楊國忠,更是針對父皇。
禁軍將領的本意是以‘清君側’為名,將父皇和楊國忠等奸臣趁亂除掉,擁立儲君登基。
嘩變的目的之所以發生變化,問題就出在這兒:所有禁軍將領都深信父皇愛楊玉環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正是利用這一點,禁軍統帥陳玄禮才提議,以命換命。殺掉楊貴妃,是對父皇最大的懲罰,更能讓其幡然醒悟,后悔余生。
當楊玉環被縊殺的尸體放到三軍陣前時,眾將終于放下了對父皇的怨恨,三軍氣消,冰釋前嫌。
好一招丟車保帥,李代桃僵之計!
陳玄禮這招妙啊,轉移視線,誤導眾將,瞬間把禁軍嘩變這么兇險的事擺平了。
難怪父皇事后竟沒有怪罪于他,時至今日,依然讓內侍監高力士和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陪伴其左右,親密如常……
這件事的真相,早已塵封,恐怕當世只有這三個人才知吧。
可惜貴婦娘娘了,還真信了父皇的話,以為只是為了騙過禁軍,服藥假死而已。估計楊玉環在地下還心心念:‘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姜還是老的辣啊!”
想到這里,肅宗遙望玄宗居住的興慶宮,眼中流露出一抹難以名狀的復雜表情……
從大明宮返回巴蜀會館的路上,白復的腦袋如一臺精密制造的渾天儀,反復計算著每一個細節:
除掉肅宗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從明牌上來看,一旦肅宗駕崩,有機會登上帝位的人選,依次是:太子李俶(李豫)、太上皇李隆基、越王李系。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利害關系,背后是不是還有潛藏之人,尚需進一步挖掘。
如今時局雖然紛繁錯雜,但朝廷秩序井然有序。肅宗大權在握,朝中重臣、領兵統帥大都聽命于肅宗。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奪權,依靠尋常手段很難辦到。
就以玄宗、太子李俶、越王李系三人來說,若想篡位,只有通過非常手段,譬如下毒、刺殺、發動宮廷政變等激進方式。
關于飲食,歷代帝王都有嚴格的核驗程序。要想在飲食中下毒,幾乎做不到。
同理,想通過刺殺謀害君王,也幾乎沒有勝算。荊柯刺秦之后,鮮有發生。
而且,通過下毒、刺殺等方式,倘若成功,君王之位必然落在儲君頭上。受益者太過明顯,所以,一旦實施,太子是第一嫌疑人。除非是有人故意陷害太子,否則都不會采取此種手段。
正因為這個道理,倘若是玄宗、越王李系想要篡位,不會選擇下毒、刺殺等方式,最佳方案就是發動宮廷政變,趁亂一舉奪權。
說到發動政變,玄宗可是輕車熟路、行家里手,當年他就是靠“唐隆政變”一舉上位,成為最終贏家。
那么,歷史還會重演嗎?”
回到巴蜀會館,白復找來黃震一起密議此事。
黃震此時已是川幫長安分舵的舵主,行事更加機警睿智。白復這次回長安后,很快融入京師,跟黃震的籌劃不無關系。
白復問道:“震哥,玄宗當年僅是一名普通的皇族子弟,躲在暗處,才能夠秘密策劃,最終發動‘唐隆政變’。
如今玄宗手上無兵無權,又被肅宗嚴密監控,要想篡位,勢比登天。可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懷疑他?”
黃震略一思索,道:“‘離恨天’關了你三年,玄宗跟你仇深似海,會不會是你先入為主?”
白復眉頭一皺,道:“也有這種可能。我甚至懷疑,正因如此,所以陛下才選我入主千牛衛。
但如果玄宗真要發動政變,他會通過什么人來完成此事?”
黃震從密匣中取出幾張信箋,遞給白復,道:“我也說不好。我最近收到情報,彌勒教在長安死灰復燃,兩者之間會不會有某種關聯?”
白復看完密信,道:“方大人還在長安吧?‘捕神’火眼金睛,這一切估計都逃不過他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