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杜牧〔唐代〕
眾朝臣心中一凜,知道大戲要上演了。
白復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這是我從內侍府拿到的一份人員清單。這上面記載了內侍宦官艾東的履歷。
此人原本是平康坊怡紅院的龜公,因攀附上了楊國忠的三姨太尹鳳藍才凈身入宮,成了宦官,升遷至內射生使。
無數大唐男兒奮勇殺敵,為國捐軀,才平定劉展之叛。
如此赫赫戰功,本應得到朝廷隆重的封賞。沒想到,朝廷竟然委派這樣的人成為欽差大臣,宣慰江淮唐軍。
身為江淮唐軍的統帥,我深以為恥!
今日上朝,我就想問個明白,是誰向陛下推薦此人,讓此人宣慰江淮?!”
白復此言一出,朝堂再次嘩然。
要知道龜公乃是妓院里給娼妓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雜的男性,也有一些手黑心毒的人,被老鴇一手培養起來充當狎司、打手,也被稱作大茶壺。地位極為低下,一旦干上這行,連子孫都抬不起頭來。
若情況屬實,讓一個曾經當過龜公的宦官成為欽差,這是對唐軍將士莫大的侮辱!
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侮辱的是保家衛國的三軍將士!
這一次,連太子李俶的臉上都變了。他的手心浸滿了汗水,此事處理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
白復接著說道:“我接到兵部調令,立刻離開江淮大營,返回長安。路上接到前方鴿信軍報,為了撈更多的錢財,欽差宦官艾東和監軍宦官邢延恩聯手,對我安西諸將威逼利誘、行刑逼供,逼迫諸位將領悔罪認錯、自污名節……
我想問諸位大人,這就是朝廷對待有功將士的態度嗎?
呼延鐵衣、尉遲驃騎兩位將軍從少年起,就在安西從軍,追隨高仙芝、封常清、李嗣業三位將軍與諸胡作戰七十余次,威震西域。
他倆沒有死在小勃律之戰、沒有死在怛羅斯之戰、沒有死在香積寺之戰,沒有死在吐蕃人手里,沒有死在大食人手里,沒有死在安祿山史思明手里,卻差一點死在龜公宦官手里!
當年,飛將軍李廣寧肯拔刀自刎,也不愿意受刀筆吏的污辱。難道諸位大人要讓這一幕再次重演嗎?”
白復聲如洪鐘,講到動情處,大殿里轟然作響、振聾發聵。
參與決策此事的幾名朝廷重臣低下頭,噤口不言。針對功高蓋世的將領,讓其自污名節,乃是朝廷常用的潛規則,上不了臺面。一旦挑破,就是社稷震動的局面。
涉事將領要么像白起、韓信一樣被誅殺,要么像秦末大將章邯一樣,陣前倒戈,斷送大秦帝國。
關鍵是,白復作為青鸞公主的準駙馬,身份實在太過特殊。
朝廷敢像誅殺高仙芝、封常清那樣,誅殺白復嗎?
白復行事固然霸道跋扈,但他敢像安祿山、劉展一樣,一言不合,大鬧天宮嗎?
太原王氏的王璟心中暗道:“白復還是年輕,挑破這層窗戶紙,讓朝廷和他都沒有退路。
徐太傅離世、長孫晏行遠遁,白復缺少一個朝廷經驗老道的人給予指導,幫他規劃入仕為官之道。刑部尚書顏真卿和戶部侍郎劉晏雖然是白復的好友,但顏大人太過耿介正直,劉晏僅是精于財稅,都不足以輔左白復。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變化龍。
倘若白復能得到王氏家族的支持和扶持,此子或許能真正明白帝王心術,成為雄才大略的一代雄主。”
眾人各懷鬼胎,白復侃侃而談,道:“說到這里,我希望朝廷能認真檢討一下監軍制度,尤其是讓宦官來做監軍使。
潼關之戰,正是宦官監軍使邊令誠索賄不成,對高仙芝將軍懷恨在心,誤導太上皇,自毀長城,陣前殺掉高仙芝、封常清兩位蓋世名將,導致叛軍攻破潼關,殺入長安,讓京師淪為人間地獄。
劉展起兵,原江淮將領紛紛倒戈,加入劉展叛軍。為何?
就是因為監軍使邢延恩向對待安西諸將一樣,以克扣軍餉等罪名為由,刑訊逼供,羅織罪名,在軍中整人弄人!導致原江淮將領跟大唐離心離德,積怨甚深,一旦叛軍蠱惑扇動,馬上陣前倒戈。”
聽到此處,山南東道十州節度使來瑱有感而發、頻頻點頭。
來瑱此時正在長安述職,此人錚錚鐵骨,人稱“來嚼鐵”。
聽到白復康慨陳詞后,來瑱出列,對眾朝臣道:“白將軍所言甚是。這兩年,朝廷對待我們將領的手段,實在令人心寒。不能因為節度使中出了安祿山這等逆賊,就視我們領兵大將為洪水勐獸,嚴加看管。
弟兄們拋家舍業,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不予獎勵也就罷了,用刀筆吏背后捅刀子,實在讓人心寒。
韓非子曰:“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將必發于卒伍。”
大唐以前的主將,都是從底層提拔起來的,對自己一路成長起來的軍隊有很深的情感,很強的歸屬感。
像封常清、李嗣業這樣從底層小兵干到安西節度使的,你說他對安西軍沒感情,誰都不信。
這些將領該撈撈,該拿拿,但是他把軍隊當家,對麾下的將士多少有個交代。
即便是李光弼這樣軍紀森嚴、軍令如山的將領,也不會把下面將領壓得太緊,畢竟都是一起從槍林箭雨中成長起來的兄弟。
不管平時訓練怎么嚴格,甚至鞭抽打罵,年底都會從軍餉中拿點兒錢出來,讓大伙兒過個好年。
逢年過節時,搞個聚餐,殺豬宰羊,劃拳猜枚,小賭怡情啥的,樂呵樂呵,收買下人心。
唯有這樣,上下才能同欲。無論主將是身先士卒型的,還是運籌帷幄型的,到了生死決戰時,士兵們才愿意追隨主將,披堅執銳,舍生忘死,寧死不退!
自從安祿山叛亂后,為了防止節度使做亂,朝廷一改往日做法,將幾大邊軍的主將肆意輪換。某種角度上來講,有些矯枉過正。
這些年,我身邊這些軍隊的主將,幾乎都是朝廷派的,沒聽說過再有從底下干上去的。
主將是從上面派來的,三五年后再輪換走,自然跟這支軍隊沒感情。
于是乎,這些主將既不關心麾下將士的死活,也不關心是否能打贏勝仗。
他們只需要按照朝廷的要求去管軍隊,去操練軍隊,對朝廷有交代,盡量不打敗仗就夠了。
因為他們不關心將士,也不了解這支軍隊的優良傳統,更不懂每位將領的心思,所以對下面的將士也不信任,拿麾下將領全當賊防,外頭兒聽兩句江湖黑話就當兵法,天天瞎jb折騰。
倘若軍隊出了紕漏、吃了敗仗,全推到底下人身上,輕則杖責,重則梟首,反正朝堂上有人保護,下級官兵能拿你怎樣?!
至于自己麾下這支軍隊是不是一支鐵血之師,官兵士氣如何,能不能擊敗敵軍,他們根本就不關心。他們來軍隊的任務就是在這煉個級,當個跳板,增加行伍履歷,然后接著去別的地方,當更大的官。
主將尚且如此,再來個不懂軍事,還能對將領任用、戰略戰術指手畫腳的監軍使,這次軍隊就算曾經是一支虎狼之師,也會束手束腳、自廢武功。一遇勁敵,必然一觸即潰,屢戰屢敗。”
一個白復就讓太子李俶下不來臺了,此時又來了個年紀更老、資歷更深的老軍頭幫腔,讓這場問責白復的朝會,變成了聲討朝廷瞎指揮軍隊的大會。
太子李俶從尷尬變成羞臊,再從羞臊變成惱怒。
李俶臉色鐵青,恨不得立刻把這兩員虎將推出去,午門問斬!
就在太子李俶正想著如何以一個體面的方式,結束今天的朝會時,就聽宮門外禁軍衛兵一個接一個,接力傳令:“八百里加急,邙山大敗,李光弼軍全軍覆沒!”
眾人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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