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河湟有感》司空圖〔唐代〕……長安城,大明宮。拂曉時分,天色微亮。肅宗一病不起,命太子李俶監國。李俶召開朝會,要將白復江淮之罪和馬踏竇府之事并桉審理,重重治罪、嚴懲不貸。風傳白復今日也要上朝聆訊,一時間朝堂云譎波詭。文官焦躁,武將喧囂,皇親國戚忐忑不安。聽聞有十數位清流士子準備聯袂攔馬,冒死怒斥白復荼毒江淮、坑殺降卒,將鐘離毓秀、人杰地靈的江南變成一片焦土。大明宮外,無數干枯枝丫上響起了烏鴉刺耳的呱噪聲。大明宮正門丹鳳門有七個門洞,宮門內外閑雜人等都被金吾衛早早肅清。當龍尾道上的朝臣看到一人金盔金甲、雄赳氣昂地踏入丹鳳門時,原本旭日東升、清爽明媚的早晨,頓時窒息起來。丹鳳門巍峨雄偉,長長的城門洞有些昏暗。走出門洞后,這員虎將迎著溫暖和煦的陽光,瞇眼望向那座氣魄恢宏的含元大殿。虎將頂盔摜甲、步履厚重,大步穿過龍首渠上拱橋,緩緩走上龍尾道漫長的臺階。除了他擲地有聲的腳步外,整座大明宮似乎都寂靜無聲。龍尾道兩側的朝臣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占好位置旁觀。正在這時,江淮轉運使,御史中丞元載突然跳到這員虎將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白復,你這個惡貫滿盈的逆賊,在江淮犯下滔天大罪,眼中還有朝廷的法度嗎?”事發突然,一眾朝臣都嚇了一跳,紛紛跳開,躲在一旁看熱鬧。幾家歡喜幾家擔心。若是在其他地方,尚可大罵元載一頓。可這是什么地方?大明宮含元殿!天子舉行祭天大典、接見外藩四夷的金鑾殿,你白復再膽大包天,敢在這里撒野放肆嗎?白復看著這位正五品的御史中丞站在梯級上口沫四濺,一笑置之。擦肩而過時,元載得理不饒人,想要出手強拽白復衣襟。白復向元載親切一笑,道:“替人當槍,多少都要付出點代價,想必你也有心理準備。既然想博出位,我就成全你!”也沒見白復如何動作,元載便一頭栽倒在白復面前。白復也不停步,徑直向前,一腳踩在元載的胸口。只聽卡察一聲,虎皮戰靴直接踩斷了元載的兩根肋骨。白復踏過元載,負手上殿,元載在身后慘叫連連,聲音凄厲。眾朝臣心中一凜,知道白復今天是帶著脾氣來的。如果談的不愉快,后果不堪設想。幾位準備參白復一本的議諫大夫,對望一眼,收起笏板,臨時打了退堂鼓。見不好就收,不失為俊杰。白復即將龍尾道登頂之際,大殿鼓樂齊鳴,含元殿中門緩緩推開。眾朝臣整理衣冠,手持笏板,按照官階高低,依次向含元殿走去。白復入殿后,眾朝臣才面面相覷,如釋重負。……殿中監一聲高喊,文官武將分兩列站好、神情肅穆。寒暄片刻后,朝會很快便進入正題。國舅竇履信哭喪著臉,對主持朝會的太子李俶道:“白復仗勢欺人,率領騎兵,沖進老臣的家中,毆打家人,縱兵搶掠,血洗府邸。這是大唐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事!白復目無王法,狂悖至極!懇請太子殿下替老臣做主啊!”國舅竇履信邊說邊泣,越說越氣,捶胸頓足,手舞足蹈,好一番表演。太子李俶不動聲色,沖著太子太傅、行侍中苗晉卿使了個眼神。苗晉卿出列,對白復拱手一禮,呵呵一笑,道:“白將軍,竇家公子行為確實失當,可這畢竟是您和他的私人恩怨。您率領安西鐵騎,搶掠國舅府,不是很妥啊……老臣想,白將軍或許有什么苦衷。若此,不妨和國舅當面對質。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太子李俶陰沉著臉,心想:“老苗,你怎么不按事先商量的來?”國舅竇履信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沖著苗晉卿嚷嚷道:“苗大人,您這是何意?難道白復此番無法無天的行為還有理了?”苗晉卿笑道:“國舅爺,有理不在聲高。您該說的,這不都說完了嘛。要不,先聽白大人如何說?”國舅竇履信火冒三丈,怒道:“好,聽說白復一貫伶牙俐齒,我就看他如何在朝堂上顛倒黑白?”白復悠然出列,微微一笑,道:“國舅爺,你府中出了妖人,我替你降妖除魔,解你血光之災。你不但不感謝我,怎么還倒打一耙啊?”此言一出,朝堂嘩然。眾朝臣面面相覷,不知白復此言何意。白復對太子李俶施禮,道:“殿下,微臣懇請宣竇潛上殿對質。”國舅竇履信一愣,道:“我兒竇潛已經失蹤數日,如何上殿?”白復笑笑,道:“竇公子如今就在宮門外,等著宣召。”李俶也納了悶,實在猜不出白復的棋路,只能點點頭。值殿宦官扯著嗓子高喊:“宣竇潛上殿……”一炷香的時間,捕神方曙流陪著一名文弱公子入殿,方曙流的弟子押著幾名竇府的家奴,跟在身后。眾朝臣中,有人最近見過竇潛。只見這名文弱公子容貌俊美,與竇潛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病懨懨的,不如竇潛健碩。他一出場,國舅竇履信驚呆了,忍不住上下打量來人。連捕神都驚動了,這事估計暗藏玄機,不像明面上那么簡單。眾朝臣開始交頭接耳,等著好戲上演。清河崔氏崔潛、太原王氏王璟等人,心中暗道:“估計國舅這次要載!”方曙流向太子深施一禮,和藹笑道:“老臣見過殿下。”太子李俶趕忙起身,道:“許久未見方大人了,身體可還康健?”說罷,趕快命人給方曙流賜座。方曙流笑道:“謝殿下關心,老臣身子骨尚還硬朗。”兩人寒暄幾句,便進入正題。方曙流一指文弱書生,道:“此人才是真正的竇潛。至于為何被掉了包,讓他自己說說吧。”竇潛神情頗不自然,忸怩道:“因為戰亂,我數年沒來過長安,沒見過爹爹和姨娘們。數月前,爹爹寫來家信,說為我聘請了一位大儒為師。于是,老祖宗讓我來長安求學、增長見識。來的路上,結識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在終南山有一處風景秀美的莊園,邀請我去做客。于是,我就欣然前往。他的莊園果然名不虛傳,不僅風光迤邐,更有許多美貌如仙、才情過人的小姐姐……”眾朝臣一聽,全明白了。這竇潛沉迷酒色,中了別人的圈套,被軟禁在終南山某處莊園了。可是,這么明顯的事,竇府的人難道沒有覺察嗎?方曙流指著竇潛的家奴道:“竇潛自幼長在洛陽榮國府,由竇家老祖母養大。因為戰亂,上一次來長安省親,還是七八年前的事,竇府沒有幾個人確切記得他的樣子。護送竇潛的家奴,被妖人脅迫,服下了毒藥。為了換取解藥,他們繼續護送假竇潛來長安。這些家奴都是常年往來竇府的奴才,跟府里很多人都很熟,所以沒有人懷疑竇潛被掉了包。”……國舅竇履信父子數年不見,要不是在金鑾殿上,早就抱頭痛哭了。竇履信老淚縱橫,心思全放在幼子身上,見到兒子安然無恙,心中狂喜,早就把今日上朝參白復的目的忘了。直到瞥見太子李俶暗示自己的手勢,竇履信才突然醒悟過來,趕忙沖白復怒斥道:“就算如此,你將真相告訴老夫便是。老夫自會找六扇門捕快捉拿此獠。你率兵入府,毆打家丁,又是何意?”白復神情自若,道:“妖人武功之高,連我都差點失手,若不率領眾將合圍,豈能將他降服?他被我擊敗后,能招呼幽冥谷妖獸蠱凋,協助他遁逃。如此妖術,豈是一般六扇門的捕快能對付了的?這一幕,你們竇府全部人都看到了。竇老爺子,我可有說錯?至于您的家丁嘛?他們手持利刃,抗拒緝拿要犯,我怎知他們不是妖人一黨?”國舅竇履信被白復駁斥的啞口無言,翻來覆去,都是竇府有錯,白復占理。“兒子找回來了,有驚無險,這已經是千恩萬謝了。”國舅竇履信有心罷手認慫,但一看太子李俶鐵青的臉,只能硬著頭皮追責下去。畢竟懇請太子施以援手時,自己是鄭重做了承諾的。國舅竇履信氣急敗壞道:“抓捕妖人,就可以縱兵搶掠嗎?這是何道理?”白復大大咧咧笑道:“安西鐵騎,都是征戰沙場的粗人,哪見過國舅府那些光怪陸離的寶貝,忍不住手癢,順手牽羊也是情有可原。這樣吧,竇府損失多少,只要開出條目來,我愿意悉數賠償,絕不含湖!”白復這番話說的豪邁得體,加上從終南山救出竇潛一事,倒顯得國舅竇履信小雞肚腸、斤斤計較。朝堂上輿論立刻反轉,連許多中立之臣,都對國舅竇履信流露出鄙夷之色。國舅竇履信哆哆嗦嗦從懷里掏出一張單子,遞給白復。白復看都不看,手一揚,爽快回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全賠!”這份清單遞到太子李俶手上,李俶氣得差點沒吐血,心中把國舅竇履信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什么破玩意,冒著僭越的風險,我連含元殿都給動用上了,鬧了這么大動靜,你才要這點錢?!馬踏竇府,燒殺搶掠,活該!要換成是我,我誅你全家!滿門抄斬,一個不留!”……白復吊打國舅一事,情節跌宕起伏。國舅竇履信悻悻退朝,再無抱怨。事情圓滿了結,朝堂上氣氛頓時輕松。眾人正打算打道回府,把今天朝堂上的所見所聞,添油加醋講給家人聽時,就聽明光鎧滄啷作響,金光耀眼,殺氣逼人。白復負手,長身而立,冷哼一聲,道:“諸位大人,竇府的帳算完了,條條筆筆,也還算清楚。誣陷我白復克扣軍餉、貪污戰果、荼毒江淮,這筆賬……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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