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道義通常只在港片里出現,類似媒體報道好人好事,只因缺少,所以宣傳。
對罪犯來講,失去法律約束,他人即地獄。戒心越少,死得越慘。背叛這種事,遇上一次就是滅頂之災,還難有報復的機會。
關琛已經足夠謹慎,一輩子只信過一個人,可惜,最后還是死于這份信任。
報復是報復不了了,愿賭服輸。
關琛總結教訓,既然只信一個都完蛋,想不被背叛,那最好是一個也別信。
他不是不能接受死去,他只是接受不了虛假。虛假像針,讓人回憶過往的時候,在這戳一個洞、那刺一窟窿,猜疑每一次的沉默都像陷阱的鋪墊,對方每個眼神都是背叛的預兆……而自己偏偏沒有發現。真蠢啊,怎么就沒發現?
對自我的懷疑和否定,是相比身體上傷口,更為綿長的痛。正如那些慢性疾病,更容易把人折磨到瘋。
因此,忠心耿耿如謝勁竹,人畜無害如熊郁,以及其他林林總總在編不在編的小弟們,他們像狗一樣露出自己的肚皮,關琛也依然沒把所有安全屋地址和手機號交代出去。
頂尖罪犯也有尊嚴,同一個死法死上兩遍,丟不起這人。
當劉禮豪第一次出現在工作室,關琛沒興趣搭理。
按照慣例,一張陌生面孔,在他身邊有意無意出現兩次以上,他才會暗中調查對方,比如曾用名、出生日期、社會關系、就職履歷、信仰和性取向。
一個歷經失敗的平庸中年男人,本不值得竊聽。然而這個自稱三師兄的劉禮豪,是個把背叛當飯吃的人,沒什么無法克服的道德信條,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以謝勁竹工作室為開頭,劉禮豪前后跳槽了五家經紀公司,和老東家們鬧得都不愉快,最后一次甚至還把公司告上了法庭。
當這樣一個人飽含善意地靠近,關琛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這個智能機尚未普及、天網系統尚未延伸到每個角落的年代,重溫一把青春。
順走劉禮豪的手機,放置竊聽裝置,同步通訊錄和短信,盯一下銀行賬戶的現金流水,再跟到住處留下一些小型攝像頭……從此,劉禮豪無論身心,在關琛眼里穿沒穿衣服都沒什么兩樣。
關琛找出劉禮豪打算挖他賣到別家公司的目的后,沒打算揭穿。
關琛不反感別人帶著目的接近他,甚至還很歡迎。因為有所求的人,在目的達成前,不會輕易翻臉,想要的越多,就越能容忍。這等于是送上門的玩具,關琛高興還來不及,用他那半吊子經濟學的話來講,他從此可以用無形的手玩弄對方于股掌之上了。
拎包跑腿打傘,劉禮豪任勞任怨,隨叫隨到;拍反婚短片,關琛布置下再多的任務,劉禮豪都鉚足了勁去干,硬生生把自己從場記干到副導演,包攬了片場從出行到吃飯等一堆雜七雜八的瑣事,偶爾還能擔任顧問,指導一幫跨行的攝影、燈光、錄音、道具怎么把片子順利拍完。不愧是被電視臺節目組常年壓榨的免費苦力,的確是有市場保障。
然而干了這么多活,劉禮豪卻不拿多少工資,問就是“也不奢求老謝老錢他們的原諒,只能怪自己年輕時候確實傻逼。再過幾年,我都老得走不動了,現在力所能及出點力,算是一點彌補,但更多是為了讓心里好受,所以這錢我是真不能多要。”
關琛聽完,只當做素材暗中記下,對這種廉價的借口,一個字也沒信。
年會當晚,謝勁竹入獄未遂,劉禮豪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關琛整理從劉禮豪那里搞來的情報,也暫時沒有發現可疑之處。
劉禮豪最近聯系的人,有看中關琛潛力的正規經紀公司;也有看中關琛潛力、但服務于富翁富婆的不正規公司;
但更多的是些雜七雜八的小公司,比如想讓關琛錄制半分鐘的生日祝福視頻,專門做成服務,五萬一條,以此販賣。有的想賣關琛的字畫,寫在扇子上,甚至還不一定需要關琛親筆,只要拿著作品擺擺樣子,就能以幾萬到十幾萬不等的價格出手。有些雜牌廠商愿意花二三十萬,只要關琛拿著產品拍張照片。還有的廠商希望關琛入股,無需一分錢,直接給關琛價值百萬的股份……
這些合作申請,如果通過工作室渠道,都是會被錢經理和謝勁竹篩掉的,因此輾轉找到劉禮豪這里。
這名單里的人雖然大部分都不懷好意,但關琛沒感覺到同行氣息。
或許是藏得深,還沒暴露出來。關琛知道劉禮豪有時候會單獨行動,去見些不明來歷的人。
所以這次出國宣傳,關琛專門委派了偵探,盯著劉禮豪。保險起見,為防這偵探被劉禮豪發現后策反,提供回來假情報,關琛還請了二號偵探,專門用于監視第一個偵探。
“你們到時候見到劉禮豪,表現不要太明顯……”謝勁竹提醒著關琛和錢經理:“現在沒下定論,最后內鬼不一定是他。萬一不是,就難堪了,萬一真是,也打草驚蛇。”
“你不如擔心擔心自己。”錢經理翻著白眼,似在腦中翻找謝勁竹靠譜的模樣,沒有,找不到。謝勁竹銀幕里演技不算太差,但生活中卻堪稱拙劣,心事都明晃晃擺在臉上,若不是有墨鏡阻擋,根本藏不住表情。
“就算,劉禮豪不是內鬼,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錢經理表示,工作室又不是今年才開張,但劉禮豪就是不聲不響像死了一樣,直到現在他們生意做起來了,關琛出名了,劉禮豪又屁顛屁顛湊上來了,蹭著邢家班的名頭,去錄各種以前錄不起的節目,說一堆和關琛相關的東西。“這種勢利勁兒,等工作室遇到麻煩了,肯定又是飛一樣跑掉。”
關琛他們結束了今天的宣傳行程,從電視臺出來,找到一家餐廳。錢經理幾乎是一路都在說劉禮豪的壞話,現在坐下來吃著飯,說得更有力氣了。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惡意抹黑,他還損得都有理有據。
說十年前,邢老頭在培訓班總喜歡帶學員看大量電影,以影片為案例,逐幀拉片,分析里面演員表演的用意。美其名曰這在培養學員的審美,明白什么是好的表演,實際上更可能是想消耗消耗課時,一部電影拉完片,經常是一天就過去了。愚鈍如謝勁竹,就信以為真,會做筆記,認認真真看電影;而劉禮豪這種不安分的學員,則認為看電影沒用,反而對邢老頭為彰顯自己朋友很多、胡扯的不知真假的片場八卦更感興趣——諸如什么導演喜歡罵人乃至動人,哪個演員公開形象很好,在片場卻很沒禮貌,再比如片場不能燈光師也是不能得罪的。
錢經理說,其實這些所謂的“生存技巧”,只要丟進劇組幾個月就能學會,而真正有價值的,是入行前那些“看似無用”的審美培養。
審美是創作者的基本功,能決定下限。
“他現在搞綜藝,搞喜劇,搞來搞去不是屎尿屁,就是吃蟑螂舔蛤蟆,混不出名是有原因的。”錢經理搖搖頭。
人如果習慣走捷徑,偏又沒那個聰明,那么走上的都將是彎路。
“邢老師以前對他期望很高的。”謝勁竹放下勺子,回憶往事,也是很感慨,曾經讓他仰望的天才,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
“他現在到處上節目說你的事,別看他現在說的都是你的好,你也默認了他說的東西,時間一久,觀眾就覺得他離你最近,掌握第一手消息和內幕,到時候他就算說假話,觀眾也會信,所以你……咳,小心點,咳就行。”兩個問題少年相害取其輕。錢經理皺著臉,含糊其辭地叮囑了關琛一句,那表情簡直跟逼他喝藥一樣。
“呵呵。”關琛也懶得聽取來自政敵的建議。
《中華英雄》早有案例,聽敵人的建議,那跟取死沒什么區別。
而且,如果他都淪落到需要錢經理提醒人心險惡的地步,關琛覺得自己已經離死不遠了。
比如這趟出行,遠遠看到有人在挖耳朵,關琛要么繞道,要么停下來等對方結束,還讓錢經理在邊上錄像,以防掰扯不清。錢經理卻覺得夸張,笑說關琛有點草木皆兵了。
這種恐怖片送死龍套的標準發言,關琛都懶得解釋。放到恐怖片里,錢經理毫無疑問是最先死的那一個。
劉禮豪是什么樣的人,關琛有自己的判斷。
關琛他上輩子書讀得不多,但跟著老大,見過不少人,也總結出了自己的處世經驗。想知道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靠身份、標簽、職業、性別、MBTI這些依據來判斷,都沒什么用,因為這些都是可以掩飾的。
只有一樣東西掩飾不了。
內心追求的東西。它就像一個終點,一個迷宮的出口,不管中間過程再復雜,彎繞得再大,這個人所做的選擇,都是朝著終點去的。
當然,終點一旦被有心人發現,中途設下陷阱就非常容易了。所以關琛見到了入獄的高官,也見到了像英雄一樣斷后犧牲的罪犯。
劉禮豪被封殺出圈,不惜舔蛤蟆吞金魚也要回來,心里憋著相當一股狠勁,他所追求的東西,關琛還沒摸清,但從那個叫做金沙的公司名里,感覺到了端倪。
關琛分析著:“會不會有一種可能,他是想借別人的手,報復你們?他覺得你們這些經紀公司、經紀人都太菜了,當年耽誤了他。他拆了你們這些經紀公司后,大概率會自己弄個公司,從此掌握自己的命運。”
關琛分析的同時,用桌上的菜比喻。他一手托著生菜,一手從錢經理面前的烤盤里,夾走了對方烤好的肉,而且還是兩塊。
錢經理面上心不在焉,心里認真思索著這種可能,都沒來得及阻止肉被偷走。
關琛繼續說:“很明顯,他看中了我的管理才能和領導能力,所以在節目里大肆吹捧我……”
好了,可以不用往下聽了。錢經理聽到“管理才能”的時候,就確定關琛完全是在扯淡。他狠狠地護著眼前的肉,可惜沒有攔住關琛那“他覺得我可以帶好一個手下、兩個手下、三個手下……”的比喻。
謝勁竹卻不敢忽略來自高材生天才小師弟的判斷,凝重道:“報復我們?”
謝勁竹覺得冤枉,他當初才是受害者。他既沒克扣劉禮豪的片酬,也沒搶劉禮豪的試鏡。
“不過……”謝勁竹突然想到了什么。
錢經理皺起眉頭。
關琛雙手環胸,歪著頭挑釁錢經理。
謝勁竹說,劉禮豪如果對他們邢家班真有什么怨恨,那只可能是那件事了。
劉禮豪告了經紀公司之后,沒有工作,走投無路時曾來向邢焰尋求過幫助。但是邢焰沒有理睬。不是刻意針對劉禮豪,后來任何一個被收入所謂“內門”的學徒,后來不管是回家結婚也好,又或者惹出其他麻煩,職業之路有斷絕的風險,邢焰都沒有管。不過問,不關心。仿佛所有的師生情誼,就只局限在那小小的劇場舞臺,以及一節節課時的收費單里了。
“邢老頭為什么不出手幫忙?”關琛問。
謝勁竹其實也疑惑過。那些師弟師妹都是他領著踏上演員的職業道路,但到最后,是一個也沒留住。而有時候,邢焰是能夠出手留住一些人的,哪怕演演龍套、在培訓班當當助教茍延殘喘也好,也不至于讓那些人發誓再也不要當演員。
謝勁竹去問過邢焰,“邢老師只跟我說了一句,‘我教會他們表演,他們之后遇到的一切都是表演的一部分。’”
謝勁竹用餐巾紙抹抹嘴,灌下一口熱湯。在大冬天,他嘆出一口清晰可見的氣,然后迅速消融在空氣里。
“走吧。”關琛吃飽了,站了起來。
錢經理自覺去結賬。
走出餐館,謝勁竹問:“等下去干嘛?”
關琛環顧一圈周圍,最終選定了一個方向,瞳孔微凝,道:“去打探我們對手的敵情。”
錢經理和謝勁竹連忙略帶緊張地跟上。
他倆跟著關琛來到了一家電影院。心想,關琛是約了什么人在這里見面?
再然后,他倆看到關琛去到售票窗口,買了票。電影是最近的場次,沒等多久就可以進場了。
周圍觀眾不多也不少,差不多一半多的上座率。錢經理忐忑不安地坐下,心里想的都是警匪片里,警方和特勤接頭傳遞情報的畫面。
然而等到電影都開始了,錢經理發現他們所在的角落,周圍都沒有觀眾坐過來。
銀幕上出現中文:《俯瞰自己的鷹》。
片名之后,天和草各占一半,無邊的白,和無邊的綠,華夏蒙族特色的呼麥聲響起,觀眾如臨儀式般,感到了蒼茫遼闊。
錢經理分出一點心思驚訝,居然挑到了華夏電影。
過了幾秒,等到電影的主人公出現,錢經理差點暈倒。
“你說的對手,是格斗冠軍???!”
錢經理小聲喝問。如果不是中間隔著謝勁竹,他就要掐住關琛的脖子,狠狠搖上兩下。毫無疑問,絕對的。只可惜,中間隔著謝勁竹。
遲到的中秋快樂!
大家假期快樂啊!
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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