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開頭,先展現了一段蒙省草原風光,看得關琛很有一種重返案發之地的既視感。
業務原因,上輩子關琛偶爾要往內蒙跑。
蒙地廣闊,遠離中央,民風淳樸且是自治區,于是很多操作就方便發生,法律和礦石牲畜一樣,可以按斤稱量販賣。
關琛的老大是個好顧客,先后置辦了幾個礦,也陸續買下了幾個官員的友誼。
礦廠一直沒出什么大亂,哪怕礦洞發生坍塌事故,遇難人數也從來只有個位數,官員朋友越多,傷亡就越少,在新聞里只占小小的一個角落;另有一些事故,則永遠不能登報,比如那些在毒砂礦里煉金被毒死毒瞎的,新聞只字不提,網上發帖也刪得一干二凈,縱使人在省外,也會被熱情地請回。
肯定是有家屬不甘心的,打算上京信訪。
對公司和公家來說,是個麻煩。
而關琛的工作,就是擺平麻煩。
老大每次都語重心長地叮囑他,說要以人為本,別把事情搞大。
關琛明白,老大的意思是,人是制造麻煩的根本,解決了人,也就解決了麻煩,而且要盡快,不能讓小麻煩演變成大麻煩。
有時關琛為勸對方打消上訪念頭,都是誠意十足地和遇難者家屬同吃同住,生怕對方寂寞時無人傾訴;
有時關琛也貼心,體諒家屬工作繁忙,所以不辭辛苦帶一大幫喜歡鍛煉的朋友,每天幫家屬帶孩子,放學去野外玩耍;
假如遇到孤家寡人的狠人,說是寧肯同歸于盡也要搞死他們,關琛為難之余,也別無他法。他們畢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黑社會,總不至于動刀動槍的。只能老老實實拿出五十萬、一百萬的錢作賠,然后以敲詐勒索的罪名,請對方冷靜幾年,很為對方好,以免丟了珍貴的小命。
關琛工作干得出色,一直到老大處理掉這些落后資產,洗白上了岸,這些麻煩都沒成為公司和公家的阻礙。
但他和老大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些隨手擺平了的麻煩,在十幾年后給了他們這種自以為是、自以為逃脫罪責的人,致命一擊。
二〇年,中央紀委針對內蒙自治區的涉煤腐敗,要倒查二十年。
起初老大沒太擔心,反黑必定反腐,反腐卻未必反黑,他的污點已在過去十幾年里逐漸洗去,資產脫手,當初的官員朋友或退休,或升遷,也牽連不到他。只不過,到底還是低估了中央的決心。這是真正的倒查二十年,上至正廳,下到普通科員,唯有死人不查。老大謹慎,把一些故友送出了國,再把一些舊友送走。查無可查,本可以躲過。但他已然忘記,那些事故遇難者和工傷逝者的家屬,十幾年過去,走的走,瘋的瘋,卻始終有一部分人,牢記當時發生的一切,他們余生都在等待天空明朗、污濁驅散的這天。
集團從此被中央盯上,從此開始倒霉,直至被大老板棄車保帥地拋棄。
關琛入獄后,有個頭發白了一半的青年來看過他。青年見了關琛,一言不發,渾身灰暗的他,雙眼卻亮得驚人,滿眼大仇得報的快意。青年從口袋里拿出兩張老舊的黑白遺照,按在透明的隔離墻前,流著淚大聲說著什么,似是在告慰照片里的人,讓他們也看看如此下場的關琛。而關琛只覺得莫名其妙,根本不認識這人,通話器也沒拿,轉身就離開接見室。
現在,看著銀幕里,熟悉的礦廠,熟悉的一輛輛載滿煤礦的貨車,熟悉的礦工家屬樓……
關琛想起來那個灰敗早衰的青年是誰了。
當年關琛在內蒙解決的麻煩之一。上門的時候,有個少年,總是躲在母親身后瑟瑟發抖地流淚。后來有一天關琛落單,撇開小弟獨自一人在人家客廳吃飯。這個只會哭的少年,走到關琛身邊,突然抽出一把刀,朝關琛攮去。
可惜動作太大,殺意顯眼,被關琛一腳踹倒,踩住刀子。少年吶喊著爬起來,想要摔倒關琛。關琛信手一撥,自己卻差點被摔倒。少年明顯學過摔跤,作支點的腿,拽衣袖的手,重心的破壞和利用,都很有章法,好幾次幾乎要把關琛摔倒,瘦瘦小小貓一樣的人,卻纏得關琛甩也甩不掉。最讓關琛驚訝的,是少年的憤怒和害怕已經噴薄欲出,手上力道卻始終拿捏得有收有放。
關琛不是摔跤門外漢,然而認真之后,僅憑摔跤手段他竟然拿不下對方,最后只能往少年的下巴來上一肘,把人搞暈之后才得以脫身。狠狠松了一口氣,險些翻車的一刻,幸好沒有被小弟看見。少年的母親唯恐關琛惱怒報復,一改往日的沉默,終于松口同意簽下保證書,不再要求公司需對丈夫的死負責。此后關琛再沒見過這對母子。
觀看眼前這部叫作《俯瞰自己的鷹》的紀錄片,關琛總覺得看到了那個少年的另一種可能。
如果那個少年的人生里,沒有遇到他們這幫人,家庭沒有被毀,會不會也像紀錄片里的“布日固德”一樣,憑著得天獨厚摔跤天賦,走出小鎮,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布日固德,蒙語里是‘鷹’的意思。
我爸媽跟我說,如果知道我摔跤這么厲害,當時就給我換個小名了,比如嘎吉爾——大地;阿古拉——山。
其實,鷹也沒什么不好。老鷹捕食,只出手一次,勝負只在眨眼間。摔跤也是一樣。”
銀幕出現一場比賽。
畫質經過修復,但依舊很有年代感,仿佛家庭錄像機拍下來的。比賽的雙方,是一個壯漢,一個孩童,前者的體型是后者的兩倍多。一眼看去,就讓人覺得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比賽。
然而比賽開始之后,壯漢抓住小孩,卻怎么也摔不倒小孩,那小孩就像是一只背后綁了黃油面包的貓,怎么都不后背著地。
跤場周圍觀眾嘩然,只因那壯漢,是上一屆那達慕的摔跤冠軍。
關琛事前查過資料,知道這是“七十億最強之人”布日固德格斗生涯的出道之戰,也是媒體介紹其不敗的冠軍生涯時,無論如何都躲不開的一場比賽。
每年農歷六月初四,蒙族傳統節目那達慕,有盛會舉行。
賽馬、摔跤和射箭這三個項目的比賽,參賽者多,觀眾也多。
那達慕的摔跤循環賽不分年齡,不分體重,小孩和大人同臺競技的場面偶爾也會出現,但小孩基本沒贏過,若是有,也多半是因為對手的輕敵和僥幸,贏不了第二場。
這種體量懸殊的比賽,看點是大人如何戲耍小孩,以及小孩面對失敗的反應。
布日固德贏了。不是對手輕敵,也不是僥幸,因為他摔倒上屆冠軍之后,又接二連三地拿下了后面的比賽,一路問鼎冠軍。那達慕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冠軍,驚動了記者。
所有人都不可思議,一個小孩哪來這么大的力氣摔倒對方。
布日固德回答記者的問題:我力氣是不大,但可以借用地球的引力。
體校的教練開始瘋搶,當場斷定布日固德是摔跤這項運動的未來。
二十年后,那達慕最年輕冠軍的記錄依舊是布日固德。
體型已經比壯漢還壯的布日固德,走在一片廢棄的礦工家屬樓前,指著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說那場比賽之前,自己的摔跤技術,就是在這里練的。
雙親都在礦廠工作的小孩,家屬樓有很多,一堆無所事事的小孩每天放學聚在一起,就自己找樂子,踢足球,但踢著踢著,總能演變成摔跤比賽。
“當時混戰起來,不分量級,也不是一對一,我年齡小,遇到的對手都是比我重的,這邊剛摔完一個,馬上就被下一個抱住,我的體力和跨量級摔跤經驗,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鏡頭后面的導演問:“所以有傳聞說,你打職業賽的每次備戰,都要找十幾個陪練,對你車輪戰、一打二、一打三……這是真的?”
“真的。”布日固德對傳聞進行了肯定:“大重量拳手,拳頭重,但消耗也大,體能普遍是弱點。往往到第三個回合,就沒有體力了。比賽打到雙方都體能耗盡的時候,誰能贏,靠的就是肌肉記憶,拳架有沒有散,揮拳動作有沒有變形……而肌肉記憶,就是平時用汗水一點一點塑造的。”
這是一只俯瞰自己的鷹,俯瞰自己,把自己當成獵物一樣,尋找弱點。
當他克服掉所有的弱點,也就沒有敵手了。
關琛看到這里,連忙拿出手機,記下,如果對上布日固德,不宜跟對方拼體力,要速戰速決才行。
一旁偷瞄的錢經理都驚了:“你來真的?”
兩個疑惑。
‘請問你是哪根蔥?把綜合格斗有史以來,唯一一位勝率百分百的格斗冠軍當對手?’
以及,
‘你覺得自己能速戰速決?’
如果不是因為電影院不方便討論,而錢經理又很遵守公序良俗,否則他忍不住要這么反問關琛了。
謝勁竹按住了激動的錢經理,示意稍安勿躁。
謝勁竹拿出手機,打開郵箱,點到里面的一個文檔,小聲且凝重地告訴錢經理:“我們可能真的要跟‘老鷹’過招了。”
錢經理也不看電影了,拿過手機,開始看上面的內容。
這是一個名稱暫時擬定《生存法則》的綜藝。(注)
靈感來源于《極限男人》的全城通緝特輯。
新導演其實是《極限男人》導演組里的一員,這次獨立出來自己帶項目,第一時間邀請了關琛。
《極限男人》的全城通緝讓真實的刑警來抓捕以關琛為首的“通緝犯”,結果被關琛耍得團團轉。導演不免就想,如果把真正的特種兵叫來對上關琛,結果會是怎樣?如果來的是國安呢?
最后導演發散思維,如果把警察、軍人、保鏢都匯聚一堂,玩生存游戲,那做出來的節目會不會有趣?
完善后的策劃,是警察、軍人、保鏢、消防員、運動員、罪犯,一共六種職業,每種職業請四人,一起玩生存游戲。
而罪犯組不好請真的罪犯來,于是邀請了關琛這種,把罪犯演得以假亂真、本身智商又高的動作演員,足以平衡和其他職業組的實力。請演員還有另一好處,是方便拉投資,還可以增加娛樂性,讓收視有個下限。
錢經理看到罪犯組里已定人員里,除了關琛,居然還有謝勁竹。
驚訝。
“我是你經紀人,我怎么現在才知道你接了什么工作!”錢經理覺得謝勁竹跟在關琛身邊都學壞了。
謝勁竹說,他其實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這工作是關琛自己的資源,而他是被關琛打包帶過去一起銷售了。
錢經理客觀認為,這個新綜藝還是有一定潛力的。
雖然有說法,演員不該頻繁上綜藝,因為會影響觀眾入戲。關琛和謝勁竹這一年綜藝參加得頻繁,幾乎快成綜藝演員了。實際上,挑對綜藝,好處就大于壞處。比如諧星,博笑的路線,注定了他們要走親民的路線,跟觀眾建立親切感,免不了要多曝光,多參加綜藝;動作演員在銀幕里超級能打,也總被評估現實里有多能打,參加《追擊者》《極限男人全城通緝》這類展示身手的電影,反過來可以增加電影角色的說服力。
當然,藝人出演任何東西之前,都需要團隊進行風險評估,以免翻車,得不償失。
看著《生存法則》文檔里,運動員組已定人員,寫著布日固德的名字,錢經理是又開心又遺憾。
關琛在《追擊者》《極限男人》這種低端局里如魚得水,囂張得很,這次對上布日固德、特種兵、警衛這種高端局,終于有人能治治他了。
遺憾的是,謝勁竹大概率要被誤傷了。不過沒關系,謝勁竹年紀也大了,輸給職業人士也屬正常,轉成喜劇演員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這項目能做吧?”謝勁竹問。
“能。”錢經理做出判斷。
關琛扭頭和謝勁竹說:“我就說吧,錢經理反正會受寵若驚地同意,我們直接答應就行。”
受寵若驚你個頭啊!……錢經理呵呵哼哼地想著關琛在節目里無能狂怒的模樣,決定讓關琛再逞一時猖狂。
把手機還給謝勁竹,錢經理把視線投回銀幕。
影片的鏡頭,已經跟著布日固德的腳步,從蒙省,到京城,從學校到賽場,回顧了一遍十歲到二十歲的職業生涯。這一段非常好拍,因為有大量的比賽資料和采訪素材以供采用。當布日固德進了體校之后,參加的所有比賽,冠軍歸屬一次也沒有旁落。所有人都清楚,這小孩將來絕對有一部屬于自己的紀錄片。
從少年組到青年組,從羽量級到重量級,他的統治力跟隨著年齡,被他帶到每一個短暫停留過的量級,目光永遠往上。一直到十八歲成為全國摔跤冠軍,世錦賽冠軍,奧運冠軍,至此,摔跤領域,他的頭上再也沒有別人的身影。
從始至終,他的耳朵和普通人都沒什么區別——因為沒人能把他的腦袋按到地上。
摔跤領域似乎沒有敵手了,于是轉戰綜合格斗。
70平方米的八角籠,是格斗界最廣闊的舞臺。
出道戰那天,布日固德二十四歲,年紀很輕,綽號卻已是老鷹。
導演問:“繼續待在摔跤領域,你就注定是傳奇,轉戰綜合格斗,則有失敗的可能——現在看,是一次很成功的轉型。但當時你是怎么想的?不怕輸嗎?”
“因為我的對手變了。”布日固德帶著導演,回到那個廢棄的礦工家屬樓。
“二十一歲那年,挖了幾十年的礦,馬上要被挖完了。幾萬的礦工,馬上面臨失業。”布日固德摸著斑駁的墻,回憶起當時景象。礦產油盡燈枯,政府在尋找轉型的辦法,卻屢屢碰壁,大量待在家里一籌莫展的礦工極其家屬,茫然著,焦慮著,小鎮安定秩序迎來沖擊,動蕩滋生出混亂。
賺了大錢,回報家鄉是不成文的規定。布日固德知道家鄉的情況之后,拿出大半的積蓄,打算在家鄉弄點生意,拉老鄉一把。
然而那點錢是杯水車薪。
當年一起玩的伙伴們,有的家里被小偷光顧,有的家人陷入了賭博和酗酒,有的走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人卻被對方打得住了院。
面對大勢,布日固德這個能摔倒一切對手的摔跤手,第一次感到無力。
“我需要很多錢。”他要摔倒這個對手。
就像當初參加那達慕摔跤比賽一樣,摔倒對手,拿下獎品,把獎品賣了,就可以拿著錢跟小伙伴吃頓好的,所以他上場了。
這一次,他想要為家鄉做點什么,覺得自己需要更多的錢,才能摔倒那個摸不到的對手,于是選擇了去打最賺錢的職業拳賽。
錢經理和謝勁竹不知道這背后還有這么一個因素,覺得布日固德格局是大,放進電影里,這就叫宗師風范。
關琛看得很有感觸,但手指飛快地記下:
弱點10:心軟,可以用他的親朋好友進行威脅。
弱點11:急需用錢,可以用錢收買(沒錢,不推薦),可以用賺錢的路子誘其上當。
注:文中《生存法則》借鑒的是韓國綜藝《海妖的呼喚:火之島生存戰》,推薦大家。
再也不敢大放厥詞了,跪求大家原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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