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琛看電影,貪圖的是忘記現實的兩小時體驗,不在意收獲。
紀錄片卻時刻提醒人,一切發生在現實。關琛不怎么喜歡,卻也看過一些特定的幾部。
在他們公司,紀錄片是一種教科書。
社團成立之初,經營內容比較傳統,賭檔、酒吧、迪廳、會所,都沒什么技術含量。后來老大發現,這些其實都是小錢,真正賺錢的項目來自官方,公司必須轉型,緊跟政府。這當然不是說把打手們就地解散,那屬于自廢武功,老大的意思是要讓小弟們提升素質,好成為一個體系化、精英化、合法化的犯罪組織。黑社會如果只會打打殺殺,不僅前途有限,還反成公司隱患。
可是指望一幫在學校考倒數的文盲拿起書本上進學習,不太現實。否則開設教育機構就能賺大錢,何必犯法?
比如關琛,他能用一本書干很多壞事,但是讓他認里面字,他立馬犯困——除非那些字變成臺詞,放到電影里,配上畫面。
再大段的電影臺詞,關琛看一遍就會背,并且不分場合地濫用,經常給不明真相的人以一種講話很凝練的錯覺。
這啟發了老大。
對付沒耐心的混混,知識要有趣才學得進去。
此后,公司職員開始大規模觀看紀錄片。
一線人員新人入職,先看《法治進行時》這類片子,要求簡單掌握相關法律、警方的辦案程序、當地法官的判決習慣。
社會生活中能干什么和不能干什么,中間的界限是由法律決定的。法律是按照人的行為制定的,所以熟悉法律的人可以擁有最大程度的自由。
升職后成為主管,教材變成《今日說法》、《法醫檔案》、《刑偵大案紀實》,基礎課變強化課,開始深造。
正如學犯罪學的是警察群體,罪犯們要職業化,也得掌握多種刑偵技術。敵人是最好的老師。公司高薪聘請來的刑事顧問,會以旁白的方式,講解和補充一些警方隱去的辦案細節,傳閱一些只有警方內部才能瀏覽的檔案。公司的專職醫生也會編寫課件,教導諸如“捅人幾十刀卻只得輕傷”這樣的實用技巧。
升職到經理,只靠專業技能就不夠用了,得看《大同》《書記》。因為外派到全國各地掌管項目,眼中應有大局,更要有領導。
法律是客觀的,但法律是統治階級的意志體現,意志可以主觀。法不能向不法讓步,但是能向領導的意志讓步。
真實的官場生態向來極少出現在影視作品里,官場如深淵,禁不住在太陽下暴曬,影視劇里出現的,多是些編劇們臆想的官場。
官場的紀錄片更是罕見,展示意志的冰山一角形狀。公司配上的旁白,是教人怎么送禮,怎么請人辦事的一些潛規則。
關琛曾經以為好的紀錄片和人物紀錄片,就是這樣了,能讓人學到東西。
不像《了不起的比爾蓋茨》,看了半天,也不見主角鼓搗電腦創立微軟,只是在那談著不知所云的戀愛,關琛直呼上當,簡直浪費了時間。
《俯瞰自己的鷹》作為人物紀錄片,是另一種好。
關琛看片子的十幾分鐘,浮光掠影地看完布日固德從少年到青年的戰績,一路順風順水,直至奧運也沒有敵手。用“勝率百分之百”“衛冕金腰帶”的結果逆推,關琛以為之后也是這種爽文拍法,其中或許會展現一些挫折,一些痛苦,但就像商業片里演得那樣,不管多么一波三折,最終都會被布日固德克服掉,在血與汗的澆灌下,變成一個戰士、一個頑強的草原雄鷹,獲得榮耀,成為傳奇。
結果,紀錄片真正拍的,卻是布日固德的失敗,和他的脆弱。
《今晚可以去你家嗎?》的周導說過,紀錄片僅僅提供素材不足以成片,同樣需要剪輯和敘事手法。這意味著只有觀察和記錄是不夠的,最好看的部分應該是講述故事之后的思考。紀錄片要追求客觀真實、要教會觀眾什么知識,是大眾對紀錄片的誤解。
“我覺得好的人物傳記片,是能剝開被拍攝者的層層內心,展現出區別于大眾熟知的另一面。”周導當初就是這樣說服關琛拍攝《獨居生活》的。
《俯瞰自己的鷹》里,關琛看到了布日固德的另一面。
家鄉經濟衰敗,生活秩序開始動蕩,小伙伴們日子慘淡,在尋求解決辦法。布日固德自認能幫上忙,于是決定拿出大半積蓄,幾家人湊一起做點生意,算是庇護住了親朋鄰里。但消息一經傳開,找他幫忙的人像有絲分裂一樣,源源不斷地涌現。都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布日固德把問題攬了下來,大把的錢投出去開店,已經不求收益了,只求少虧一點,撐到政府想出政策,找出更多的工作份額。
關琛搖頭,覺得布日固德還是天真。
錢這種東西,救急不救窮。布日固德也不說“借錢”對方,而是他出錢,對方出力,合伙做個生意,這種粗糙的投資行為,幾乎是把失敗的風險全扛在了自己的肩上,剛開始對方固然感恩,但時間一久,懷著什么想法就說不準了,很考驗人性。
至于布日固德對上位者的期盼,就更顯單純了。倒不是說政府靠不住,只是在蒙地這種偏遠的縣城,權力關系并非全由政府主動。
在這種資源產出型縣城,礦產企業和地方政府的關系頗為微妙。互相依賴,也互相較勁。
煤礦資源不同于其他礦產,沒有高門檻、高資本、高技術的精煉環節,不受精煉廠制衡,直接對接廣大終端用戶,因此利益會比其他資源產出大得多,煤老板話語權變大,和地方的利益沖突也就更大。小小的縣城,經常上演我把你的執法部門腐蝕,又或者你把我變成手套的戲碼。如果出現壟斷型、寡頭型的民營煤企出現,拉著鋼鐵集團和電力集團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煤價,那在當地幾乎可以為所欲為了。
眼下礦快挖沒了,企業和政府是互助的。一個礦即便枯竭了,也仍有價值。以前粗放的采礦方式,產生了很多浪費,現在重新用先進的技術把尾礦重新提煉一遍,短短幾年,也還能賺不少錢。所以企業依舊需要情緒穩定的工人和舒適的經商環境,政府也需要穩定的經濟以及調走的時間。
于是布日固德等來消息,有好消息,地方政府費勁留住了礦產企業的下一個項目,大家不必擔心立刻失業;但壞消息是,仍有大批礦工下崗。
而這時候,布日固德的錢已經差不多虧光了。一部分鄰居結束了跟他的生意,回去上工了,但仍有一部分鄰居,還在持續地虧著他的錢。
布日固德沒意識到問題所在,只覺得自己錢太少了!
尾礦提煉大概還能撐四、五年,布日固德的決定是多賺點錢,在下一批下崗潮來臨的時候,再次保護周遭的人。
而賺錢的方法……
“我準備去打綜合格斗。”青澀的布日固德這樣對鏡頭說。
鏡頭在此刻猛然一滯,能感到掌機的攝像都有些驚訝。布日固德早年成名,百戰百勝是個傳奇,但摔跤的影響力終究不算太大,拍他也不算用心,屬于行活。在奪得奧運金牌之后,整個主題圓滿,拍攝差不多就該結束了。沒想到的是,布日固德突然轉了方向,職業生涯另起一行。用紀錄片導演的話來說,是人物開始跳出主題了。
從此刻開始,觀眾能明顯感覺到攝像和導演更加認真地拍攝了。
布日固德回到體校,跟教練一說,被教練罵慘了。
鏡頭湊上去想聽,卻被震怒的教練趕出了場地。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生氣。從摔跤轉打綜合格斗,不是學學新技術這么簡單。這等于是兩種運動。”
銀幕里,頭發花白已經退休了的國家摔跤隊教練,回憶起當年一段的時候,臉上依舊憤懣。
老教練說,武人比武,比的就是下意識的動作,所以過去的武行,有這么一句:要見我功夫的話,偷襲我。
爭的就是那瞬間的條件反射。
如果改,這相當于,要對抗他從小風雨無阻打磨出來的那些東西。
“新的比賽規則,新的意識和習慣,就連身上的肌肉都要調整過重新練。隨便一算,把這些調整好,都要不知道幾年了。”老教練哪怕站在未來知道了答案,但讓他回到過去重來一遍,他還是會說不看好這個選擇。
改變自己的第一步,是對抗自己。
但第零步,是對抗原先的環境。
布日固德作為國家摔跤隊的主力,一個穩定的奪金點,突然提出離隊申請,驚動了領導,紛紛來問原因。布日固德老實回答,卻沒換來理解。
教練,領導,隊友,輪番勸他留下,甚至他的父母都反對,提醒他此舉有多大的風險,而沿著現在的路走下去未來有多光明……
沒有用。
“其實我差一點就放棄了。”
布日固德回憶當時:“退役后當教練,進體育大學當老師,或者去體育局當干部,摔跤推廣人,將來還可能當政協委員……這些都很好啊。我從小縣城出來,為的不就是這些嗎?但我后來又想,我真的從那個小縣城出來了嗎?
拿到金牌之后,我的臉被畫在汽車站出口的第一眼圍墻上;外地來很多游客想看我,擠到樓下,吵到很多鄰居,鄰居們也不抱怨被打擾,只是告訴我,不管是趕走這些游客,還是幫忙維持秩序,需要幫忙隨時可以找他們;從我第一次參加市里的比賽,到現在,每一次都有老鄉去現場給我加油;前幾年縣城里最早開辦的興趣班,是摔跤興趣班……
奧運四年一次,只熱鬧一個月,綜合格斗冠軍賽積極一點的話,卻一年可以打好幾場,熱鬧很久。
我當時想過了,我不怕失敗,哪怕轉型后真的輸慘了,賺不到錢,我的失敗也可以讓更多的人注意到我的老家,名氣一大,說不定將來下崗潮的時候,情況能變好一點。對我來說,也就夠了。”
最后還是離隊了。新聞報道出來,路人稍一驚訝之后,也就沒什么反應,摔跤圈子卻沸騰了,過于突然,表示不是很能理解。
布日固德不是格斗史上,第一個決定去打綜合格斗的摔跤冠軍。他們每一個都決定把天賦帶到更大的拳臺,然而失敗的多,成功的只手可數。
綜合格斗冠軍賽,8個男子量級,4個女子量級,全世界徒手格斗最能打的五六百號人,聚在一起。
隨便拎一個戰績可憐的邊緣拳手,履歷也能驚人,或是從小到大拿獎拿到手軟的神童,或是十八九歲拿下全國冠軍的天才。
沒人能保證布日固德能打出來,也沒多少人看好。很多綜合格斗的拳手,歡迎的同時,不覺得他能待多久。業余賽里打幾場,就知道深淺了。
一頭扎進綜合格斗,不只是改換項目這么簡單。
是從一種人生,切換到了另一種人生。
以前只要聽著教練給出的訓練方案,按部就班練下去,就可以拿到獎杯。
現在他出來獨立,要自己組建團隊,營養師,教練,陪練……更要分辨里面的人是不是水貨,訓練風格跟他搭不搭,性格合不合。一切都需要他去操心。
“沒有靠譜的人介紹,很容易遇到奇怪的人。我第一個聘請的教練,上來就先教我‘心法’。不是什么內功秘籍,是一種哲學,大概是說只要改變我的心,就能改變世界。每天讓我冥想,看哲學書,基礎訓練一天只有兩小時,要保持一個積極的情緒,吃的喝的,完全沒有限制……這樣練了一個月,我實在受不了,讓他走了。我從小到大的經驗告訴我,不經歷痛苦得到的成長,我信不過。我二十歲,從頭學新東西,耽誤不起。”
布日固德先后接觸了幾個教練,幾個都不行,時間浪費,本就不多的存款岌岌可危。
只能兼職。布日固德兼職也得充分利用,去拳館當陪練和助教,偷學的同時,也可以對教練進行考察。
回到家,就發了狠地練。
他沒什么娛樂。自律的近義詞更是單調和枯燥,他的活動范圍只以拳館、家、超市的三角區內,就連吃飯放松的時間,他也要一邊吃東西,一邊看格斗比賽;
他也沒什么朋友。運動員的生活圈子本來就小,尤其是摔跤這種單人項目,常年的訓練和比賽,讓運動員的人際關系相對簡單。曾經熟識的朋友,大多是隊友,再加上一些領域相關的人,離隊之后,幾乎揮別了過去熟識的一切。
時不我待的焦慮、孤注一擲的壓力,讓布日固德越發沉默寡言。
跟拍的攝影機,清晰記錄了布日固德像一只被熬的鷹,平靜的面孔下,是煩躁不安的心。
學習摔跤的時候,為了理解力的借用,學過太極,心煩意亂的時候,只能一遍遍打太極平復心情。
運動除了可以改變自己、迎接挑戰、喊著為了贏一次這種口號讓人生澎湃一下,關琛還知道運動的另一種用處——運動是安全屋,它可以用來逃避、遺忘、躲藏。
運動把人納入機械化的軌道,像簡潔明了的公式,投入汗水,就能收獲強大。每次付出總有盈余,總歸不會辜負自己。在你孤身一人的時候,運動可以幫助你告訴自己,這一天下來,你沒有讓自己變得更糟。
但關琛好歹會看看電影,放松自己。
布日固德卻始終繃緊。
“當時真的是胡來,很快身體就受不了。”布日固德說自己此前不知多少年沒有生病過了,結果那次一病就重,感冒一晚變成發燒,暈得下不來床,
后來是拳館的老板發現人不在拳館,也沒請假,電話更是打不通,所以找了過來,救了命。
銀幕前,發了福的破軍拳館老板,接受采訪,說起這段經歷,呵呵一笑:“其實早把他認出來了。我們綜合格斗練四大項,踢打摔拿,摔的標桿就是他,布日固德,怎么會不認得。”
破軍老板說,他知道布日固德退出國家隊,是去打綜合格斗了,宣言都登過報的,結果這人暗戳戳跑來他們這家小拳館當助教,給學員當陪練,還給小朋友上課,不知道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假裝不認識他,在暗中觀察。
這次生病,老板找上門來,看著滿屋子綜合格斗的資料,布日固德不得不交代了目的。
老板知道后,只要布日固德同意教學員摔跤,館里所有課程和場地,都向他開放。他也就可以專心訓練了。還補充說,這不是憐憫,也不是投資,只是單純的習武之人的技藝交流。
“但是那天老板走之前,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喜不喜歡綜合格斗。”布日固德說:“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從來沒人問過我這個,就連我自己也沒有。我躺在床上頭暈目眩,想著這個問題,跑馬燈一樣把以前的事情都翻了個遍。”
以前習武之人會經歷的三個階段。
見自己,就是開始研習武藝一段時間之后,有所小成了,清楚了自己的斤兩,清楚自己的能力。
見天地,就是本門本派的教習完了。開始四處游歷,增長見聞,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
見眾生,也就是開枝散葉,把自己的所學傳承下去。
老板說,按這說法,他開了拳館,算是見過眾生了,但這些年他思來想去,覺得所有階段,到頭來就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