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一轉眼就過去了兩年時間，來到了1823年的秋末。
這兩年歐洲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毫無任何大事發生，對立志于休養生息的奧地利來說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特蕾莎和皇子一起波瀾不驚地繼續著他們的生活，分別來到了11歲和12歲的年紀。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特蕾莎什么都沒有做。
在這兩年時間里，她一直都努力維持著和皇子的關系，不但日常寫信和皇子聯系，還一有機會就跑去皇宮見他，或者邀請他來自己家里玩。
在這兩年當中，他們不知不覺當中已經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而在外界，兩個孩子“金童玉女”、“青梅竹馬”的形象，已經漸漸地深入到了人心。
雖然即使到了現在，還是有許多人對波拿巴家族抱有敵意，但是皇子畢竟也是哈布斯堡皇帝的外孫，身份依舊顯赫，所以對他和特蕾莎公主接近，也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問題。
在特蕾莎的努力下，無論是在宮廷，還是在大公自己家里，大家都仿佛已經默認了他們的接近。
一開始，大公夫婦只是覺得小孩子新鮮勁一過就會換個玩伴，但是看到特蕾莎居然這么堅持，他們也就不再對此阻攔了；而且，皇子那文武全才的表現，也逐漸讓父母親都接納了他，認定他就是歐洲各國王孫公子們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
特蕾莎甚至偷偷聽到父母親暗中商量，干脆等她再長大一點，兩個人就把婚約定了算了——反正現在特蕾莎的所作所為也已經傳開了。
而老皇帝和路易莎對此似乎也沒有什么意見，老皇帝樂于看到外孫融入奧地利，路易莎也樂得看到兒子找到大靠山，他們的所作所為，一如夢中那樣。
于是，所有人都心里清楚，但所有人心照不宣，仿佛都是在等他們兩個再更長大一點，等待著一個合適的契機，再讓這一切水到渠成一樣。
而在這兩年里，特蕾莎也在一刻不曾松懈地謀劃著自己的“大計”。
她一邊在身邊的傭仆當中拉攏心腹，一邊靠著各種手段從父母手里討要零花錢，還有偷偷地變賣家中不起眼的收藏，手里漸漸地積攢了一筆錢。
這筆錢，對普通人來說，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了，但是對特蕾莎來說，卻還是嫌不夠。
她是要贊助殿下的事業，而且恨不得一手包辦所有的前期投入，當唯一一個“投資人”，所以這么一點錢還真的無法滿足她的心愿。
好在她還有時間，倒是也不著急。
一切都像是在按照既有的齒輪運轉，只等著夢想成真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這個不起眼的下午，特蕾莎在陪伴父母親吃晚餐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她絕對始料未及的消息。
“新赴任的法國駐奧地利大使，是諾德利恩公爵嗎？”她驚愕地問。
她的神情，讓大公夫婦感到有些疑惑，畢竟，一個駐外大使不過是他們餐桌上的談資而已。
不過今天女兒問了，大公也就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是的，你聽說過他嗎？”
“只是上課的時候隱約聽說過……”特蕾莎慌忙低下頭，掩飾了自己此刻的神情。
這是怎么回事？！
在記憶里，那位公爵確實在波旁王家的宮廷當中頗為得寵，但是仕途一直在宮廷當中，特蕾莎可從不記得他的履歷上有過當駐奧地利大使的經歷。
雖然以他的家世來說，當個大使絕對算是正常情況，但是現在突如其來的消息，卻讓她怎么都覺得不正常。
為什么會發生這種記憶中沒有的事？是意外的巧合嗎？還是有什么人有意為之？她心里閃過各種思緒，神情也變得越發嚴肅了起來。
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切重來的機會，她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人生的路，在走上了正規之后，她難以容忍任何意外因素。
“特蕾莎，你怎么了？”這時候，大公也發現了女兒的異常。
“我……我沒什么，爸爸。”特蕾莎回過神來，連忙笑了笑，然后又提出了一個問題，“那位大使先生，是帶著自己家眷來上任的嗎？”
“他當然是帶著家眷來的了，誰會孤身赴任呢？”大公覺得女兒的問題很奇怪，但還是如實回答，“我聽說他不光帶了夫人，還帶了一個女兒，是一位非常漂亮而且聰明的小姐，一亮相就驚艷了維也納……”
那一定就是愛麗絲了。特蕾莎頓時恍然。
艾格妮絲和她年紀相仿，父親是不可能這么形容她的，所以只能是愛麗絲。
好吧，作為駐外大使，帶著自己的女兒過來見見世面倒也不算離奇，可是……這是愛麗絲，那個腦袋鬼精的愛麗絲。
這么突如其來的事件，必定是有突如其來的原因。
莫非，這一切都是愛麗絲偷偷搞得鬼？如果是她的話，又是為什么呢？
特蕾莎又陷入到了沉思當中，手也不自覺地握緊了餐刀。
雖然她過去確實念叨過愛麗絲，而且也感慨過“如果有愛麗絲這樣的得力助手就好了”，但是她沒想過自己是以這種方式再聽說愛麗絲的消息。
她原以為至少要等自己帶著殿下離開之后才會和她有所交集，卻沒想到一切發生得這么突然。
算了，不管是什么情況，至少先觀察一下再說。
不過這一次，她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緒，然后仰頭看向父親，“爸爸，我們會招待他們嗎？我有些好奇，法國的公爵小姐到底是何等風姿……就當長長見識吧。”
對女兒天真好笑的要求，大公夫婦又是禁不住莞爾一笑。
接著，大公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然后痛快地答應下來，“作為大使，公爵肯定會來拜訪我們家的，我就讓他把全家人帶著過來好了。”
卡爾大公并沒有食言，作為帝國最重要的皇室成員，大使自然要想盡辦法和他搞好關系，于是他剛履職沒多久，一家人就應邀來到了卡爾大公的莊園當中。
特蕾莎作為長女，和父母親一起接待了大使一家。
當他們一家人出現在門口的時候，特蕾莎直接就無視了和記憶中年輕許多的公爵，而是落到了他的身后，落到了那位少女身上。
這位少女大概十六七歲的年紀，一頭利落的金發在頭上盤了一個發髻，穿著一身淡黃色的長裙，已經初有規模的胸前，還佩戴著一枚淡紫色的花飾胸針，顯得端莊優雅、落落大方。
而她碧藍色的眼睛，既幽深又靈動，顧盼之間仿佛能夠勾魂奪魄，也只有最了解她的那些人，才能從這風情萬種的眼睛里看到一絲剛強和狡黠。
好漂亮啊……這是特蕾莎心里下意識的感慨。
她和愛麗絲共處過那么多年，當然知道對方的美貌，但是從未見過少女時代的愛麗絲，所以一瞬間差點認不出這個窈窕嫵媚的愛麗絲了。
而就在這時候，愛麗絲也看到了特蕾莎，她明顯愣了一下，然后微微對特蕾莎笑了笑。
這個笑容當中似乎暗藏著許多意思。
光是對上她這個眼神，特蕾莎就覺得愛麗絲絕對有貓膩。
不過礙于禮節，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各自父親背后。
卡爾大公和公爵熱情友好地握手，然后說了一大通完全沒有營養的客套話之后，特蕾莎和愛麗絲才終于被各自父親推出來見了面，互相介紹了各自的名字。
“很高興認識您，愛麗絲小姐……”特蕾莎裝作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然后鄭重地向對方行禮，打了個招呼。“您果然如同傳言一般美麗優雅。”
“很高興認識您，公主殿下。”愛麗絲不疾不徐，從容地向特蕾莎屈膝行禮，“您也如同我所想象的那般美麗端莊。”
因為兩個人年紀差了好幾歲，所以現在愛麗絲比年幼的特蕾莎高了許多，但是她依舊低眉順眼，看不出任何俯視對方的神色。
你果然有問題……特蕾莎心想。
于是她的心情更加急迫了。
“小姐，我們能一起出去散步走走嗎？我帶您認識下我家。”她主動提議。“想必那些花鳥也很樂意瞻仰您的容顏。”
愛麗絲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父親。
看到女兒這么得到公主看重，公爵心里自然樂開了花，當然無意阻止，于是就立刻跟女兒點了點頭。
“這是我的榮幸，公主殿下。”于是愛麗絲再不猶豫，立刻點頭同意了特蕾莎的邀請。
接著，成年人們繼續他們毫無營養的客套，而兩位少女則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宅邸，來到了空曠的莊園當中。
特蕾莎帶著愛麗絲走了一段，等到確定沒有人可以打攪她們之后，她又回了頭，笑瞇瞇地看著愛麗絲。
“愛麗絲小姐，您還認得我嗎？”
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卻仿佛直擊到了愛麗絲的心頭。
她看著特蕾莎，眼神當中又回復了“往昔”的尊重。
“公主殿下，我還記得——”
雖然她的回答很簡短，但是卻讓特蕾莎心頭陡然一震，然后又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她按下了心中的煩悶，然后澀聲問愛麗絲，“那你是什么時候記起來的？”
“大概一年多以前吧。”愛麗絲輕輕點了點頭，“然后我想辦法勸父親，讓他遠離宮廷的是非，為自己謀一個大使職位，既體面又清凈，最后他同意了我的意見……”
特蕾莎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始末，臉色稍微變得好看了些。
“那為什么就非要這么急著來奧地利啊？”接著她又問。
“我當然是來幫您和陛下的。”愛麗絲的臉上滿是篤定，立刻就回答了特蕾莎。“我在您和陛下侍奉了那么多年，您當然不會懷疑我的忠心吧？而且我相信，我肯定能夠為兩位幫上忙的，也許我可以比之前做得更好。”
對于愛麗絲的忠誠，特蕾莎確實沒有懷疑過，她只是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么想盡辦法提前來投奔自己。
好吧，雖然意外，但也算是一件好事。
特蕾莎一下子心里有些感動，看著愛麗絲的眼神都變得柔和了許多。
她邁動了腳步，然后主動來到愛麗絲的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愛麗絲會意，連忙屈膝，讓特蕾莎撫摸了一下她的鬢發，以示親切。
“還能看到你這么幸福的樣子，我真替你高興啊，愛麗絲。既然來了，那我們以后就繼續好好相處吧，我一直都信任你，也倚重你。”
聽到特蕾莎的話，愛麗絲像是感動得要哭了一樣。
這原本是她們過去常做的事，不過因為個頭矮，場面顯得有點滑稽，但卻也無傷大雅。
經過這一番，兩個人的關系好像又回復到了往昔，彼此之間也沒有了隔閡。
不過，特蕾莎雖然和愛麗絲相談甚歡，卻總覺得還有什么重要的問題是自己漏過了的。
到底是什么呢？
陡然間的靈光一現，特蕾莎想了起來。
“愛麗絲，你跑到奧地利來，那以后還會去見埃德加嗎？”
“不會，我再也不想體驗那么痛苦的經歷了，現在想到他我只覺得討厭。”愛麗絲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答，眼里也滿是厭惡和憤怒。
對她的反應，特蕾莎倒是一點也不奇怪，她也不會為埃德加叫屈，她關心只是另外一個問題。
“那……夏露怎么辦？”
當她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發現面前的少女，那從容不迫的神情陡然消失里，眼睛仿佛變成了一片混沌的藍。
她肯定已經想念死了女兒了吧？特蕾莎立刻就明白了過來，然后又有點后悔自己問出這么尖銳的問題。
她當然也想念過自己的孩子們，不過，對她來說，那是和殿下成婚之后的結晶，自己只要按照計劃完成心愿，一樣可以重新得到他們，所以也沒有怎么傷感。
然而愛麗絲這邊卻完全不同了，在記憶中，女兒幾乎是她余生的精神支柱，對她來說有著莫大的意義，而她如果要遠離埃德加的話，那就意味著她要放棄夏露，那個照耀著她余生的孩子。
想想都為她心疼。
看到愛麗絲如此痛苦和思念的樣子，特蕾莎心里同情，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總是有辦法的。”愛麗絲突然喃喃自語，既像是回答特蕾莎，也像是在對自己說，“就算沒有埃德加，夏露也會來到我的身邊……她一定會來的，我不能沒有她。”
她該不會是瘋了吧？
特蕾莎皺了皺眉頭，疑惑地看著愛麗絲。
而后，她又仿佛感受到了愛麗絲此刻的心虛。
一股透心的涼意，陡然從心底里竄起，直沖她的腦門。
“你……你跑到奧地利來，到底有什么目的？”接著，特蕾莎嘶聲問。
“……”愛麗絲張了張嘴，想要回答，但好像什么都說不出口。
“你該不會是想女兒想瘋了吧？還要從別人那里搶？！”特蕾莎這下真氣急敗壞了，眼里剛才的同情也消失不見。
“抱歉……陛下，我……我太想女兒了。”愛麗絲的神色里滿是愧疚，甚至不敢再和特蕾莎對視了。“我只想早點見到她。”
“那你可以找任何人，別來我這兒發瘋！”氣急之下，特蕾莎也不管什么禮節了，對著愛麗絲就是一通輸出，“他……他還是個孩子！”
“我……我……”愛麗絲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她總不能告訴特蕾莎，她只跟兩個人生過孩子，而芙蘭同樣不遜色于姐姐，所以她相信陛下的“種子”能夠為她把夏露再招來吧。
這種瘋話她自己都覺得瘋，更別說特蕾莎了。
“只是……只是借孩子而已，我也沒打算搶什么。”猶豫了片刻之后，愛麗絲訕訕地回答，“您是公主，他是陛下，你們是天生一對，我們只是臣仆而已，我們有什么資格來搶您的東西呢？”
愛麗絲的辯解，并沒有說服特蕾莎，反而讓她更加氣得跳腳了。
11歲的小公主，此刻宛如是炸毛的母虎，惡狠狠地看著愛麗絲，只是這樣子卻找不出多少威懾力和殺傷力來。
“呸！還想要騙人嗎？我早看出來了，你從來都是一個心口不一的女人，永遠都會為自己最卑鄙無恥的念頭找到合適的借口。上一次你說你只是為了得到權勢、為了保護女兒，所以委身于他；這一次你還要找同樣的借口！哼，你聰明，確實很聰明！但你總是自以為只有自己聰明……你就是個傷風敗俗的無恥之徒，枉我當初還對你那么好！你休想，休想！虧我剛才還替你心疼了下！”
雖然特蕾莎已經是用盡自己最惡狠狠的形象了，但是她還是沒有能夠讓愛麗絲真正害怕。
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害怕過什么東西。
而且，她一旦打定主意的事情，也沒有什么人、什么事情能夠讓她改變心意。
所以，面對特蕾莎的斥責，雖然她慚愧地捂住了臉，但是她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松動。
“我知道您會這么說，但是……即使您不愿意，您也是攔不住我的，我會盡我所能去完成我的心愿。殿下，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