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楓一樣,錢謙益此時也正獨坐在書房中握著勁筆揮毫,腳邊的火盆噼啪作響,窗外的寒風正自凌冽。
雖是數九寒天的時候,但錢謙益的額頭上卻微微滲出了點點汗水。他右手寫字,左袖一揚,擦去了額上汗珠。但就這么一晃,筆下的這個字便有幾筆寫得歪了。
“嗯……”他從鼻孔中呼出了這惋惜的氣流聲,一邊搖頭一邊將這宣紙揉了,扔到了桌邊。
“牧齋。”一聲輕盈地呼喚從門外傳來,似是泉水叮咚的聲音,聽來沁人心脾。
柳如是輕輕推開房門,盈盈走來。她帶著笑容,邊走邊說:“牧齋,我一猜你就在這兒。”
她余光一瞥,發現了錢謙益扔在地上的紙團,便俯身將之撿了起來。展開來一瞧,柳如是不禁喜上眉梢,念道:“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
錢謙益抬頭瞧了她一眼,笑著說:“不錯,正是河東君的佳作。我要寫下來,送給一位貴客。”
柳如是瞧著手中揉皺了的宣紙,也是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何故又給扔了?難道牧齋覺得我寫得不好嗎?”
“不,夫人明鑒,牧齋絕無此意。”錢謙益呵呵笑著,捧起手邊的茶碗來輕呷了一口,嘆息道:“你看那個‘時’子,最后那一點失了神韻,所以要重寫。”
“牧齋的字好,是人人皆知的事。”柳如是含笑而來,扶他一同坐下,又問:“卻不知這字是要送給哪位貴客?才讓牧齋如此用心呢?”
錢謙益輕輕摟過身畔的美人,美人也依勢輕輕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柳如是的身子是暖的,錢謙益摟著她只覺得天地之間,唯自己最暖和。
他陶醉一般地閉著眼睛,喃喃道:“夫人的詞,為夫的字,集兩美于一身的佳品,誰有資格得到呢?夫人不妨猜猜看。”
柳如是猜道:“可是馬阮中的一位?”
“馬阮是閹黨中人,為夫的唯恐避之不及,哪又會送禮物給他們呢?”錢謙益搖頭說著。
“那……”柳如是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想必是復社中的青年才俊,譬如冒辟疆、侯方域這樣的翹楚?”
錢謙益出了一口氣,笑道:“冒辟疆、侯方域的確是復社學生中的風流人物,只是他們早已被閹黨逐出南京了。我想送也無從送起呀。”
“那就一定是牧齋的同僚好友了。”柳如是頗為篤定地說。
錢謙益哈哈一笑,輕輕用手撫著柳如是的云鬢,道:“縱使夫人有七竅玲瓏心,也絕猜不出這人是誰來。”
“哦?”柳如是直起了身子,望著錢謙益那張已現出淡淡皺紋的臉問:“不知何人有此榮幸?”
錢謙益含著笑,不緊不慢地說:“徐楓。”
“啊?徐楓?”柳如是有些吃驚,但吃驚過后又是啞然失笑,道:“這個人奴家倒真是沒有想到。”
錢謙益緩緩起身,一邊踱步一邊說:“徐楓既是左良玉的人,那他和馬阮之流就絕不是一路的。但也正是因為有左良玉這層關系,馬阮才要極力拉攏。”
“嗯,這倒是。”柳如是也點頭表示贊同。
錢謙益轉過身來望著柳如是,笑著說:“你知道這幾日在朝堂上發生了什么嗎?徐楓上了一道什么數目字管理疏。他要將戶部錢款做出個什么表來。依他的意思,這個表做出來,錢款的進出就像清水中的魚兒似的,一眼望盡。若再有人貪墨,當即便可現形。”
柳如是也跟著笑了,道:“世上焉有此理?這個徐楓也太書生意氣了點。”
“先不管有無道理,至少馬阮是贊同的。”錢謙益沉吟道:“我現在也漸漸明白左良玉派他來南京的目的了。無非是想借他的手,查出馬阮等人的貪墨事實,然后左良玉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來清君側了。”
聽了這話,柳如是豁然站起,頗為緊張地說:“這是在玩火!馬阮的手腕何其高明,區區一個徐楓能應付得了嗎?”
錢謙益也起身背手,長嘆了一聲,道:“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這一聲長嘆顯得過于憂愁,惹得柳如是也皺起了眉頭。夫妻二人面對面站著,但都是滿腹愁腸,空氣一下子就靜止了。
這時候,管家邁步而來,說:“老爺夫人,府外有人求見。這是他的拜匣。”
錢謙益呵呵一笑,道:“如今是閹黨的天下,竟還有人來拜訪我這東林領袖。”
他接過名帖來一看,立即露出了笑顏,回首對柳如是道:“夫人,咱們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你猜是誰來了?”
“難不成是徐楓?”柳如是也頗為驚訝。
錢謙益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后又對管家說:“快請到大堂來。”
“是。”管家正要轉身離去,柳如是卻迎上了幾步叫道:“劉伯,別帶他去大堂,就來書房吧。”
“啊?這……”錢謙益望著夫人,露出了詫異的目光。柳如是“噗嗤”一笑,道:“牧齋,你既有心結交此人,何不推心置腹?”
錢謙益哈哈一笑,便對一臉茫然地管家說:“不錯,就照夫人說的做。”
柳如是望了望蕭瑟的庭院,笑著說:“我去給客人備茶。”說完也踏著輕盈的步子,飄然而去。錢謙益始終含笑,心中感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就在他感慨萬千的時候,徐楓已在管家的引領下過了庭院,來到書房門口了。“錢大人。”徐楓輕聲一喚,作了一個揖。
“哦,是徐老弟。”錢謙益也連忙還禮,將徐楓迎進了書房里來。
書房中的火盆燒得正旺,房間也是暖烘烘的。徐楓一進來就覺得渾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張開了,說不出的舒服。
徐楓望了望這雅致的書房,便又說道:“在下今日冒昧來擾,望大人不要見怪。”
“不怪不怪,錢某也正打算去看看老弟你呢。”錢謙益扶徐楓坐在了一張茶幾旁,笑著說:“老弟數目字管理疏讓人耳目一新。錢某自詡讀書多年,卻也沒有老弟你的見識呀。”
徐楓笑了笑,說:“我的奏本確實有些激進,動了許多當權者的奶酪了。這不,圣上下旨,要我親自去蘇州主持變法呢。”
“什么?”錢謙益略吃了一驚,道:“老弟你是提綱挈領的領頭人。圣上這樣安排有些不妥吧。”
“唉。”徐楓嘆了一口氣,道:“這恐怕不是皇上的意思。”
“哦。”錢謙益點了點頭。徐楓話沒有說明,但他所指的便是馬阮,這一點錢謙益自然能夠領會。
錢謙益嘆息道:“呂大器、張慎言、史可法都被馬阮排擠走了。如今徐老弟你也……唉,真是讓人叫屈呀。”
“誰替誰叫屈呀?”柳如是托著茶盤輕輕地走了來。徐楓揚眉一瞧,不覺呆住了。柳如是身姿曼妙、面容精致,宛似是畫中的人走出來一般。
柳如是沒有這個時代女子的那種嬌憨氣息。她在未嫁給錢謙益之前就常女扮男裝去參加復社學子的各種集會,飲酒、和詩、唱曲都是家常便飯,從不粉飾造作。因此當她向徐楓走來時,那股子落落大方地瀟灑氣質很快令徐楓沉迷了。
柳如是將兩個茶碗和兩道點心取下放在桌上,美睫一抬,正與徐楓四目相對。若是尋常女子,都會羞澀地避開目光,即使是溫雨也不例外。
可柳如是卻沒有避開,只是淡淡地一笑,說道:“徐大人果是年輕有為,我們家牧齋常念叨你呢。”
“哦。”徐楓這才緩過神來,起身道:“這位就是別號為‘河東君’的錢夫人了吧?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
柳如是掩口一笑,道:“徐大人還知奴家曾經的別號呢?”
“以前聽朋友說起過。”徐楓想到了老莊主和黃宗羲,因此有此一說。
錢謙益憂煩在心,對柳如是說:“夫人,皇上下旨,要讓徐老弟親自去蘇州主持變法呢。”
“哦?”柳如是也是一愣,笑容頓斂。
“皇命不可違。”徐楓道:“我這次去蘇州,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的話……”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也不知道“否則的話”會怎樣。錢謙益捋須道:“老弟放心前往,錢某會盡己所能,不讓閹黨的人害你。”
“哎呀,錢公真是深明大義呀。”徐楓忙是一拜,道:“在下所來正是來求錢大人的。當然了,在下也不是只為自己,更為了大明的江山呀。”
“說什么求不求的,錢某還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就算徐老弟你不來,我也會幫你。”錢謙益又將目光轉向了柳如是,說:“夫人,你意下如何?”
柳如是點了點頭,笑道:“牧齋說得是。只可惜你那字怕來不及送徐大人了。”
徐楓一呆,忙問:“什么字呀?”
錢謙益哈哈一笑,道:“錢某不才,會寫得幾個歪字,賤內在江南也頗有詩名。所以我想寫一篇賤內的酸詞送給老弟,聊表敬意。可是怎么寫也寫不好,老弟你又走得匆忙,這可叫人為難了。”
徐楓喜出望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說:“無功不受祿,這份厚禮在下如何敢當。不過……”
“嗯?不過什么?”錢謙益問道。
徐楓撓了撓頭,說:“上次錢大人問起在下的表字。在下出身寒微,無字無號也覺得汗顏。既然尊夫人才高八斗,學冠五車,不如就請夫人給在下取一個表字,權當是禮物了吧。”
“啊?”錢謙益和柳如是對視了一眼,均露出苦笑來。
徐楓不知,古人的名字都是長輩取的。他請柳如是給自己取字,那就等于是變相地將柳如是當成了“母親”或“義母”一樣的長輩,這可叫人哭笑不得了。
徐楓不懂這里的要害,仍是一頭霧水。柳如是笑著說:“給徐大人取字奴家是萬萬不敢的,但若是取個別號卻還可以。”
“哦,那請賜教。”徐楓眼巴巴地望著她。
柳如是帶著嫣然地笑容,一邊踱步一邊向書桌走去,嘴里念叨著“徐楓、徐楓……”她踱步到桌前時心中已有計較了,便徐徐吟道:“‘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魚玄機這首江陵愁望有寄本是寫愛侶情思的。楓生橋上,橋架江上,而江面落日殘紅,恰有一帆遠來,此景美不勝收。”
柳如是說完便微微一笑,轉身對徐楓說:“奴家給徐大人取一個‘暮帆’的別號可好嗎?”
“暮帆?”徐楓細細一想,便又問道:“是哪個暮,哪個帆呀?”
柳如是沒想到徐楓會有此一句憨問,竟是猝不及防格格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