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多爾袞豁然起身大嚷了一句,桌上的茶壺茶杯也被他雙手一掃,“嘩啦嘩啦”地摔碎在地,熱滾滾的茶潑在青石地上,兀自蒸騰著熱氣。
他身邊的太監侍女還有福晉博爾濟吉特氏一齊跪倒,怯生生地不敢說話。多爾袞雙目冒火,臉色陰郁,只瞧上一眼便讓人渾身打顫。他的眼睛像極了禿鷹的眼,銳利而深邃。
多爾袞生就一副闊面深目的樣貌。這使得他看上去愈發地嚴厲和難以親近。他的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很了解他的脾氣,越是在這種時候就越不要試圖去勸慰他。那只會讓這位天生要強的領袖覺得屈辱。
“我要將多鐸移交宗人府治罪!”多爾袞厲聲呼喝道。眾仆役聞言也都是一驚,不禁面露驚恐之色,互相望望。
博爾濟吉特氏心頭也是一緊。她知道自己此時也不得不說話了。于是她膝行兩步,叩首道:“王爺息怒,豫親王他誠然有罪,但臨陣換帥只怕令軍心不穩。更何況……他也是王爺一母同胞的兄弟呀。”
“哼!”多爾袞憤然起身,厲聲道:“先是攻揚州不克,再是棄鎮江而去。連丟兩城,已是罪該萬死!”
面對盛怒的多爾袞,博爾濟吉特氏也只有微微下拜,輕聲道:“王爺息怒。”
這時候,一名宮里的太監火急火燎地大踏步跑了來。“哎呦,攝政王呦!”這太監的祖上也曾做過包衣奴才,說著一口后來在北京流行的催生“京片子”。
多爾袞也是微現詫色,忙收起怒容,繞步到桌前,關切地問:“劉公公,何時如此惶急?”
這劉公公將拂塵一甩,一臉焦急地說:“攝政王,咱家聽說豫親王吃了敗仗?可有這事兒嗎?”
多爾袞聞言一驚,忙問:“劉公公從何得知?難道皇上他也……”
“哎呦!”劉公公急得一拍大腿,接著說:“還真有這回事呀?怪不得圣上震怒,要召攝政王來問話呢!”
“啊?”多爾袞又急又惑,喃喃說了句:“塘報都是先送至本王府上,再由本王呈上。怎么皇上和本王同時得知了消息呢?”
“肅親王他……”劉公公稍稍一點,多爾袞當即恍然。豪格統領兩黃旗,位置僅次于貴為攝政王的自己。
“難道是豪格打聽到了什么風聲?”多爾袞頗為驚恐地問。
“攝政王!”劉公公道:“現在可不是掰扯這些的時候。皇上已降下嚴譴,就差下詔申斥了。王爺還不隨咱家進宮面圣去?”
多爾袞平日里雖然跋扈。但他的跋扈也都是建立在軍功和對滿清的卓越貢獻上。可現在他的滅明大業遭受了重大挫折,心里怎能不慌?
于是他忙握住這劉公公的手,用半是哀求的口吻說:“哎呀!在皇上面前,劉公公可要為本王多多美言呀!”
劉公公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王爺快隨咱家去了吧。”
多爾袞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吩咐:“備轎!”幾個從人忙快步去了。
待二人一起出了睿親王府,轎子早已備好。多爾袞拉著劉公公上了同一頂轎子。福晉博爾濟吉特氏目送他們急匆匆地上轎而去,目光中含著淚花。
這一年已是大清順治二年,北京皇城的殿宇已經修繕一新。就在一年多前,皇極殿被焚毀于李自成的大火之下。如今重建,改名為太和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在北京中軸線上依次貫穿,氣勢雄偉磅礴,多爾袞見了也不由得生出對皇家的敬畏之心來。
“老奴可沾攝政王的光了。”劉公公含笑說著,側頭便向車窗外望了幾眼。“攝政王地位尊貴,有紫禁城騎馬之權。”劉公公一邊張望一邊說:“這條道兒老奴也不知走過多少回了,還是頭一次坐轎子進來呢。呵呵,心里倒還真是惶恐得緊。”
多爾袞也是勉強一笑,道:“慚愧。皇上賞的是紫禁城騎馬,但本王也習慣了漢人的轎子。”
“嘿嘿嘿……”劉公公掩嘴笑了,說:“到頭來,還是漢人的轎子舒坦。”
“劉公公說得是。”多爾袞微一點頭,然后面容又板了起來,恢復了之前的陰郁面色。
轎子落在中和殿之前,多爾袞和劉公公一同下轎,一同整理衣冠。“攝政王,咱們一塊走吧。”劉公公說了一句,便隨多爾袞一起拾階而上,進入了中和殿的殿門。
這天烈日當頭,但多爾袞一進殿來就感受到一股肅殺冷氣貫透全身。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抬目一望,望見了上座的小皇帝順治,也望見了順治身后垂下的珠簾。這珠簾背后影影綽綽地有一個婦人的影子。而下首也坐著一滿一漢兩個人。這個滿人便是肅親王豪格,此時正目光銳利地望著多爾袞;而那個漢人便是被封“三等輕車都尉”之爵的洪承疇。
多爾袞面露狐疑之色,目光與洪承疇略微一觸,后者便匆忙避開了,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多爾袞更覺得奇怪,心中也隱隱升起了些不詳的預感。
“臣多爾袞參見吾皇萬歲。”多爾袞跪在順治皇帝的面前深深一拜。
“平身吧,賜座。”順治用頗為流利地漢語說。
多爾袞隨即站起身來,說:“謝皇上賜座。”然后便坐在了給自己準備的位子上。這個位子正好與豪格遙遙對視。豪格那冷若冰霜地目光落在多爾袞眼中,就如芒刺在背,十分地不舒服。
順治將清冷地目光向下一掃,向多爾袞發問道:“豫親王多鐸久攻揚州不克,又輕棄鎮江,擅殺降將。這事皇父可聽說了嗎?”
順治這話說得殺氣騰騰,多爾袞不由得不心驚。攻揚州、棄鎮江、殺降將都是事實,但順治又分別加了“久”、“輕”和“擅”字。在威權極重的專制時代,單憑這三個字便可要了多鐸的命。當年的袁崇煥也是以一個“擅殺大帥”的罪名被判了凌遲酷刑。對此,多爾袞怎能不明白。
于是他急忙起身奏道:“啟稟陛下,多鐸罪大惡極,臣雖為其兄,不敢包庇。只是他棄守鎮江以及殺掉降將劉澤清則有很深的緣故,望皇上明察。”
“哦?”順治嘴角一瞥,笑道:“不知是什么緣故?”
多爾袞略一遲疑,解釋道:“當日他聽說徐州的李成棟部忽然向淮安進逼。若是淮安為明軍奪去,我正白、襄白兩旗攏共的十萬大軍便進退失據,難免為明軍所殲。所以他棄鎮江而守淮安,只是以策萬全。”
“哼!說起來真是天大的笑話。”順治皇帝起了輕佻之態,不無得意地說:“那個李成棟是來攻城的嗎?人家是投降來的。為了一個李成棟,居然棄守長江口的重鎮,豈不荒唐!”
小皇帝雖然還不到八歲,但卻雷厲風行,每一句話都點在要害上。多爾袞面紅耳赤,啞口無言,愣在當場。
“皇父,你倒是說話呀!”順治瞪著一雙眼睛加重了語氣。
“咳咳!”簾幕背后的皇太后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意思是要提醒小皇帝不可對多爾袞逼迫太過。眾人都是互相看看,明白了太后的這層意思。
多爾袞也將頭微微抬了抬,心中涌起一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