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語氣也柔和了下來,重新問道:“皇父有話不妨直言。”
多爾袞猶豫了半晌,才吐出四個字來:“兵貴神速。”然后便又低下頭去。
順治將眉頭微微一皺,正覺詫異時,就聽豪格冷哼一聲,語帶譏諷:“十四叔這是要讓我們猜你的意思嗎?”
“肅親王,這兒是皇城中和殿,可不是在盛京。”太后的聲音從簾幕背后幽幽傳來,話語雖是不溫不火,但言辭之間頗有指責之意:“當著外臣,可別把家里那套拿出來。”
豪格面上發窘,也只好沖著御座和簾幕微微鞠躬,道:“是,臣失禮了。”
“當日多鐸聽聞李成棟向我淮安逼去,他不明就里率兵來援。可大軍到了淮安才知道李部是來投誠的。”多爾袞遲疑了一下,繼續說:“多鐸確有失察之罪,不過臣的愚見,倒是其情可憫。”
“那他擅殺降將劉澤清可怎么說?”順治說道:“漢人常說‘殺降不詳’。多鐸殺了劉澤清,只怕自此以后漢人再不會來投誠,與我滅明大計有礙。”
多爾袞有些驚訝。順治皇帝顯然是有備而來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才答道:“劉澤清乃一反復小人。明廷昏聵,以此人為將。多鐸率大軍前來時,他一戰不接,自行渡江南撤,而且沿途劫掠,與流賊無異。這樣的人縱使降我,只有害無利。”
“哼哼!攝政王此言怕有牽強附會之意吧。”豪格冷冷地說道:“那多鐸是攝政王的親弟弟,攝政王這番話難道不會被人誤以為有包庇之嫌嗎?”
多爾袞面色一變,加重語氣說:“皇上!臣皆是肺腑之言,多鐸雖為臣弟,有過之處臣絕不徇私,但有功之舉也不能掩蓋。”
“那照攝政王的意思,多鐸反而要領功受獎了嗎?”豪格咬著牙,一臉獰笑。
多爾袞游目將他一瞧,說:“臣沒有這樣說。待此戰結束以后,臣定會將多鐸扭送宗人府治罪。”
豪格站起身來,上奏道:“皇上,多鐸已是敗軍之將,銳氣大減。我大清若要吞下江南,就必得換將。”
“肅親王以為,何人當可合適?”順治問道。
“臣毛遂自薦。”豪格說著便雙膝跪下,深深地俯身一拜。
多爾袞聞言卻是大驚,叫道:“不可!”
豪格起身冷眼將他一瞥,笑道:“攝政王是怕我立下滅明的軍功,奪走你的權柄吧!”
多爾袞忽然變了面色,厲聲叫道:“豪格!你污蔑我!”
“哼!我有沒有污蔑你,你自己知道!”豪格也毫不相讓,雖然跪著卻上身挺的筆直,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放肆!”順治斥責了一句,豪格和多爾袞兩人都微微欠身,以示恭順。
“當著外臣的面,你們這樣子成何體統!”順治訓斥了一句,又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一邊的洪承疇,笑道:“洪先生,你以為如何?”
洪承疇慌忙起身,也是俯身一拜,道:“皇上明察,臣倒有些不同的看法。”
“說來聽聽。”順治投去了一個鼓勵地眼神,面上仍帶著點點笑意。
“是。”洪承疇應了一聲,緩緩道:“我大清自入關以來從無一日不用兵。目下,直隸、山西一帶的反清活動日益猖獗;豫親王的南征又遭敗績;禮親王的四川之征尚且算順利,但張獻忠死后,孫可望、李定國收攏殘兵,也是極難對付。所以臣以為,咱們不妨與明廷談和,然后收縮兵力,先平內亂,再攻四川。最后再對明廷雷霆一擊,當可克定天下。”
洪承疇這一番話說得鞭辟入里,順治也是連連點頭。“洪先生所言甚是。”順治道:“言和之事,朕還要與朝臣們多多商議。”
“皇上!”豪格忽然著起急來,上前一步叫道:“對南蠻萬不可言和。多鐸用兵失利乃是他庸懦所致。若是臣出馬,一戰當可下揚州、南京!”
“好了!”順治也提高了聲音,說:“此事朕還要與大臣們商議,肅親王不必多言。”
豪格回頭將多爾袞一望,眼神中滿是怨毒。多爾袞卻閑庭信步地上了一步,道:“臣遵旨。”
“不過……”順治又是話鋒一轉,繼續說:“當日是皇父力薦多鐸和阿濟格領兵出征的。如今他們用兵失利,皇父亦難辭其咎。”
多爾袞心頭一振,正要說話,卻又被順治搶先了:“朕已決定,自今日起,暫罷皇父攝政之職,由朕母后垂簾問政。”
“什么?”豪格和多爾袞都是一怔,眼中均露出惶惑的神色來。
這時,簾幕背后的皇太后也不能不發聲了。“福臨。”她柔柔地叫了一聲,說:“我大清自開國以來從無女主臨朝的先例,倒不如向先帝和太祖那樣,恢復了‘八王議政’的舊例。”
她說著便將目光一移,落在多爾袞身上說:“攝政王倒也可以列入其中。”
“八王議政不可復。”多爾袞站出來說道:“我大清若要一統江山,政令便只能出自皇上一人。而今皇上尚是沖齡,由太后和臣等公議朝政也是妥當的。”
順治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既如此,皇父的‘攝政王’便撤了,若是日后平定天下有功,再可酌情恢復。”
多爾袞復又跪倒,聲音哽咽地說:“多爾袞謝皇上垂憐。”
年輕的太后見他跪伏在地久久不起,也是一陣心潮涌動,說道:“今兒就到這了,都散了吧,只教皇父一個人留下就成。”
“母后……”順治回過頭來,有些詫異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太后含著笑點了點頭,溫言道:“皇上也回去溫習功課吧。我有些話和皇父說。”
順治對自己的母親向來敬重。母親要留下多爾袞,他雖有不滿,但也不敢公然違背,只好應了聲:“兒臣知道了。”便自御座上一躍而下,隨著那劉公公一起走了。
送走了皇帝,豪格也怏怏道了聲“臣豪格告辭”,便和洪承疇一起退了出去。
此時,中和殿除了幾個伺候的宮女以外就只剩下了多爾袞和太后兩個人。多爾袞依舊跪著,頭也不敢抬。太后接過貼身侍女遞來的茶水輕呷了一口,不急不緩地說:“地上怪涼的,起來說話吧。”
多爾袞躊躇了一會兒,瑟瑟說道:“臣有罪,不敢起。”
太后淡淡地一笑,說:“我知道你委屈。但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朝廷里總得有個人來擔著。唉,誰叫多鐸不爭氣呢。”
“太后放心,臣絕不會輕饒多鐸。”多爾袞低著頭說。
太后緩緩起身,繞過了面前的珠簾。她蓮步輕移,自御階而下,來到了多爾袞的身前,伸手將他扶住,說:“十四叔,你也不必自苦。”
多爾袞乍聞以前的舊稱呼,一時百感交集。他慌忙揚起頭來望著太后這張美麗端莊的臉,不禁淚水奪眶,哽咽道:“太……太后,我……”
“好了好了,起來說吧。”太后將他扶了起來,又扶他在了剛才洪承疇的位子上,自己也坐在了旁邊。
“十四叔,你可知福臨今日為何要宣豪格來?”太后含笑問道。
多爾袞苦笑一聲,說:“皇上無非是想將我罷黜,以豪格代我。”
太后點了點頭,說:“你說得是。當年先帝驟崩,未立太子。若不是你憑兩白旗推舉,如今坐在這皇帝寶座上的就是豪格而不是福臨了。”
“正因此,豪格恨我。”多爾袞垂著頭說。
“是。他恨你。”太后點了點頭,說著也將笑容一斂,道:“不過福臨不會拿豪格代你。他不過是借豪格來敲打敲打你。那是因為,他始終念著你的恩情。沒有你,就沒有我們母子的今日。”
太后說得言辭懇切,多爾袞心里受了極大的激蕩。他忙抬起頭來與太后一望,竟有些心潮起伏。他忽然一把攥住了太后捏著手絹的手,喚了聲:“玉兒!”
太后面上泛紅,急忙將手從多爾袞的手里抽了出來,慍色道:“皇父!你放肆了!”
多爾袞急忙又跪倒在地,口稱該死。太后瞧他這副樣子,也是微微一嘆,一邊扶他起來一邊語重心長地說:“皇父,以前的事咱們都不要提了。如今我可不是什么玉兒,而是當今皇上的母后皇太后。”
“是。”多爾袞應了一聲,又噤若寒蟬似的坐了下來。
“和南邊議和的事就交給洪先生去處理吧。”太后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和溫和。“至于你攝政王的銜……”她頓了一頓,說:“我也會替你跟福臨說的。但你也不可懈怠了。”
“是。”多爾袞頓首道:“臣定當竭盡所能扶保皇上。”
太后微微一皺眉,說:“僅僅是扶保皇上還不夠。這次你敗在了軍功上,要想翻過身來就得拿軍功說事。”
多爾袞雙目一睜,說:“太后的意思我明白!”他頓覺熱血翻涌,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說:“臣就親率大軍助戰四川,將張賊余孽剿個干凈!”
太后以手絹掩口格格笑個不停。“皇父有這份心就好,不過也不必去四川那么遠的地方。”太后笑著說:“聽說直隸、山西的反清勢力也很大。那個頭頭叫什么來著?”
“姜襄!”多爾袞立即補充道。
“哦,是是是。”太后贊賞似的點了點頭,道:“這個肘腋大患,就請皇父幫忙平了吧。平了患匪,咱們就能在皇上跟前說上話兒。”
多爾袞立即跪倒,說:“臣一定肝腦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