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半日之隔,揚州陷落的消息就傳到了南京。一時間朝野震恐,人心惶惶。而壞消息就像是商量好的一般,竟是紛至沓來。
先是揚州大屠殺的消息似利箭一般傳來,接著,四川的保寧府也告失守。而更令南京群臣心憂的,是孫可望、李定國和二十多萬大軍打著共扶明室的旗號自四川入貴州,一路南下,連拔數城,如入無人之境。
朱慈炯捧著塘報的手瑟瑟發抖。“孫可望欲行左良玉之事,顯然是奔京師來的!”他抬起頭來望著階下群臣,似乎是在尋求臣子們的否定。
果然,禮部尚書錢謙益上前一步,將笏板一振,說道:“陛下,孫可望諸部雖來勢洶洶,像是借道奔廣西而去,似乎不是沖南京來的。”
“湖北可有清軍?”朱慈炯怯生生地問,猶如驚弓之鳥一般。
兵部尚書張國維上前答道:“據塘報,清國王爺阿濟格有一部是沖著湖北而來的。”
“這就是了呀!”朱慈炯從御座中一躍而起,像是被熱水燙了似的,不斷地甩著手,滿臉焦慮地說:“孫可望他們不敢去湖北,只是怕清軍,他們……他們定是要兜一個大圈子,然后再殺向南京來!”
群臣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發言。他們沒法發言,朱慈炯的這套說辭純是臆測,讓人不知道該怎么答。
朱慈炯將步子一停,猛地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啪”地一聲響,震得整個奉天殿回響陣陣,群臣都是悚然一驚。
朱慈炯怒聲說:“愛卿們,社稷在這傾覆之時,你們為何都惜字如金,不替朕分憂啊!”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地聲音傳來,殿上的臣子們跪伏一地,山呼:“臣等萬死。”
朱慈炯更是憤怒,叫道:“你們都萬死!那是要朕親自提著槍上陣殺敵去嗎?”
都御史劉宗周膝行兩步,叩首道:“陛下,現下卻是非常之時,依臣之見,可南遷。”
“臣附議。”工科給事中李清第一個叩首贊同。有了第一個,御史黃道周、文華殿大學士姜曰廣和侍郎申紹芳也都跟著叩首:“臣附議。”
朱慈炯瞧著,眾臣們猶如多米諾牌似的一個個扣下頭去,“臣附議”的聲調隨高隨低,時而洪亮時而沙啞。只是眨眼間,群臣們伏倒一片,唯有錢謙益昂首跪著,目光呆呆地望著御階,一言不發。
朱慈炯將他一瞧,問道:“錢愛卿,你不同意遷都嗎?”
“陛下,臣也有一言相問。”錢謙益頓了一下,繼續說:“遷都,遷往何地?”
“遷去杭州最是穩妥。”朱慈炯急急地回答,那神態就像是回答老師提問的小學生一樣。顯然,他早已有意南都了。
錢謙益將眼睛一抬,望著朱慈炯說:“倘若清兵攻至杭州,又該如何?”
“這……”朱慈炯現出了窘態。他對江南的地形也不是很了解,心下一片茫然。他急忙將焦急地目光向叩首在地的大臣們望去,巴望著有人能站出來替自己回答。
“杭州若守不住,大可去肇慶或是福州,再不濟還可去廣州。”張慎言直起身子來說著。
錢謙益點頭一笑,道:“可總有一天退無可退,又該當如何?”
“好了,別賣關子了。”朱慈炯將煩躁地衣袖一揮,用不耐煩地語氣問道:“依錢愛卿所見,現下的局勢該當如何?”
錢謙益昂首奏道:“臣以為,我朝廷之中只有一人可挽狂瀾于既倒。”
朱慈炯目光一亮,身子也向前湊了湊,問道:“誰?”
錢謙益與他對視良久,緩緩答道:“此人陛下也認識。”
朱慈炯目光一沉,頹然坐倒在了御座上。“徐楓。”他喃喃地念出了這個名字。階下群臣無不愕然。
“徐楓不顧陛下的旨意擅自謀款,已犯了死罪!然皇恩浩蕩,饒他不死,只是將他罷官去職。此等奸邪小人,如何能用!”
說話的人擲地有聲,在場諸人無不側目望去,只見是工部侍郎張捷。
張捷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皇帝。朱慈炯將他一瞧,心中豪氣頓起,叫道:“張愛卿說得好!徐楓就是奸邪小人,與那袁崇煥無異!”
錢謙益瞧在眼中,卻覺得一陣齒冷。半年前,徐楓剛剛當上戶部左侍郎的時候,張捷曾去他的府上支一萬兩銀子,可徐楓只給了一千兩,斷絕了張捷等人貪污的機會。這個梁子便在那時結下了,此刻張捷反對徐楓歸朝,理由自然冠冕堂皇,但錢謙益心知肚明,他是公報私仇。
“陛下,此時南京已是危城,若徐楓是奸邪,他何不一走了之,另投他處?”錢謙益提高了聲音,說道:“徐楓違抗圣旨,擅棄漢中,固然有錯。但他一心為國,忠心可昭日月。陛下何不給他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錢謙益!”朱慈炯終于發怒了。他拍桌而起,厲聲暴喝。錢謙益也只好一個頭磕下去,說:“臣該死。”
“該死該死,你早就該死了!”朱慈炯歇斯底里地叫喊著:“朝堂之上誰人不知你錢謙益與那徐楓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你,是要結黨!”
結黨的帽子扣下來,錢謙益也是怒火上涌。他猛地揚起頭來,含著眼淚說:“臣舉薦徐楓乃一心為國,絕無半分私心。陛下既懷疑臣結黨,臣為自證清白,只有辭官而去。但臣既去,還望陛下召徐楓回朝!”
“不可呀!”李清望了垂頭喪氣地錢謙益一眼,忙對朱慈炯說:“陛下不可呀!錢大人乃東林領袖,是我江南士人的楷模。他若辭官而去,只怕會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呀!”
朱慈炯強壓怒火,指了指錢謙益又指了指李清,說:“你們這是威脅朕!簡直不顧人臣之禮!”
“此非常時刻,臣已顧不得人臣之禮!”還不待朱慈炯話音落下,錢謙益已揚聲抗辯。
“退朝!”朱慈炯一聲暴喝,聲音都喊破了。他身旁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均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朱慈炯也不理他們,只是將袖子一甩,自顧自地走了。
朱慈炯走得很快,身后的韓贊周只能一路小跑地跟著。“萬歲!萬歲慢著點!”他邊跑邊叫著。
朱慈炯心中郁積難平,步子也是越走越疾。終于在一個轉彎去,迎面撞在了一個宮女的身上。朱慈炯雖然年紀小,但終究是個男子,而那宮女也毫無防備地撞上來。朱慈炯固然被撞了個趔趄,而那宮女腳下一絆,也摔倒在了圣駕面前。
這宮女見所撞之人乃是朱慈炯,頓時是大汗淋漓。她急忙將身子跪好,一邊磕頭一邊說:“陛下恕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朱慈炯一張臉瞬間被氣得通紅,喝道:“臭丫頭,你不長眼睛嗎?”他說著就要抬腳去踹。韓贊周急忙上前攔道:“陛下息怒,這個婢女可萬萬踹不得。”
朱慈炯神色一詫,問:“為何?”
韓贊周瞧了這宮女一眼,才說:“她是伺候長平公主的。陛下若是折辱了她,公主那邊就不大好交代了。”
“陛下恕罪,奴婢確是來找陛下的。”宮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地說:“公主請陛下去乾清宮一趟,有話要說。”
朱慈炯只得壓住怒火,重重地“哼”了一聲,才又一甩衣襟,帶著韓贊周朝乾清宮的方向去了。
“姐姐,姐姐……”朱慈炯人未到聲卻先聞。只待他一跨進乾清宮的門,眼睛就因吃驚而瞪得大了。
擺在自己面前的赫然就是一個靈堂。長平穿著一身縞素,跪在香案前的蒲團上。
“慈炯,你還記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嗎?”長平公主淡淡地說著。
“是……是父皇龍馭賓天的日子。”朱慈炯緩步走來,一腔的怒火竟是消散于無形了。
待他走到跟前,長平才轉頭望向了他。“同樣也是北京城破的日子。”她說完便抬起手臂抹了抹眼淚,起身說道:“來,你也來給父皇上柱香吧。”
朱慈炯依言跪在了蒲團上,仰頭望著長平公主。長平含笑將手里的香遞給他。他點頭接下了,抬眼一瞧,只見那牌位上赫然寫著“大明思宗孝烈皇帝朱由檢”。
看到這幾個字,父親的音容笑貌在朱慈炯的眼前浮現了出來。他嘴唇顫抖,淚濕眼眶。“父皇,兒臣為您上香來了。”朱慈炯聲音哽咽,將燃著的香插上了香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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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回眸望著他,也是淚水長流。她踏著輕盈地步子而來,蹲下身子,輕撫朱慈炯的后背,哽咽道:“朝廷衰頹如此非你之過,可若是這半壁的山河因你而淪于夷狄之手。九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去見我朱家的列祖列宗呢?”
“姐姐!”朱慈炯抬起頭來,已是涕淚橫流,五官都快擠在了一起。他猛地撲到長平的懷里,不斷地拍打著她的后背說:“姐姐我知錯了,知錯了。我下旨……下旨召徐楓回朝!”
長平閉起了眼睛,露出了一點微笑,但眼淚仍是涓涓而流,片刻都沒有止歇。